他从未被父皇这般冷言斥责过,一瞬间有些呆住。再看他冷淡的眼神,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他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太过天真,竟会冲动到这个地步。父皇最厌恶看到这种谏言,为此杖责了数位言官。这个禁忌他从前是知道的,可这次被河道沿岸的惨况一个刺激,居然给忘了,以致铸成大错。

    母后得知此事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叫到椒房殿,丢给他一本书。他心中早有准备,所以当连续看到三个兄弟夺嫡、生死相搏的典故之后,也没多么惊讶。

    母后注视着他,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书中说的道理早就明白。我知道你一贯是个聪慧的,谁说也不服。但正是因为你聪慧,所以这回的错误就更不该犯。你是嫡长子,不到三岁便被立为太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这一切的尊贵都是你父皇给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能将你捧上这个位置,便能将你拉下来。荣辱沉浮,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加重了语气,“你下面还有六个弟弟,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全都对你虎视眈眈,巴不得你犯个错,惹陛下不喜,好取而代之。”

    见他沉默不语,她轻叹口气,“你的性子一贯最像你父皇,从前他最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想法,“可儿子与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他那样,视肩头责任于无物,视天下万民如蝼蚁。

    他以为他这么说母后会发怒,可她却笑了。

    她看着他,神情温和,“母后知道,你与他不一样。这样很好。如果你与他一样,母后倒要伤心了。”微微弯下腰,直视着他,“你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做错了许多事情。”

    记忆里,这是母后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说父皇的不是。用的还是那样平静的口气,让人无法置疑,只能认可。

    “你和他不一样,母后很高兴。”她道,“这天下有多乱、百姓生活多么困苦,母后不是不知道。母后现在阻止你去劝谏你父皇,是因为那根本没有用。但母后相信,你可以改变这一切。所有纷乱的世道,都需要一个明主来扭转乾坤。母后希望,你可以是那个人。”

    她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如今陡然听到,石破天惊一般,脑内轰然炸响。

    片刻的惊愕之后,涌上他心头和四肢百骸的,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少年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个承平天下,想要让千秋万代都铭记他的名字。这才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最让人向往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个点缀,用手中的权利创造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才是好男儿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可是,你要实现这一切,首先要做的,便是登上那个位置。”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从激动中清醒过来。

    他抬头,母后眼波如水,平静地看着他,“你与你父皇不一样,这一点你只需自己记得就可以了。当着旁人,你要让他们都觉得,你是最肖似陛下的皇子。尤其,要让你父皇这么觉得。”

    她神情郑重,让他心也沉重起来。仿佛居士修道,一瞬间了悟般,他忽然明白,自己将要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这条路上危机四伏,遍布刀剑,可他却不能后退,甚至不能闪躲。只因道路的尽头,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理想。这是他的选择。堂堂丈夫,屹立于天地,没有一番作为当真是白活一世。

    伪装并不是那么困难。他原本性子便肖似父皇,散漫而喜好玩乐。如今他只需要小心地把自己性格中锐利的一面隐藏起来,继续当那个倚红偎翠的风流子,潇洒不羁,游走于才子和佳人之间,谈诗论画,不再过问政事。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忍到登上皇位那一日,他便可以大展宏图。然而慢慢的,他冷眼旁观这个庞大帝国,终于明白君王昏庸的后果,便是下面臣子的势力不断壮大。

    更要命的事,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拉帮结派,形成了不同的政党。这些党派中,以两个最为势盛。一个的成员多为南方官员,被称作南党,另一个则是主要由北地官员组成的北党。这两个党派在平时彼此抗衡,有事时却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君王。

    几十年前,大晋困于世家的威胁,皇权旁落。中宗皇帝费尽心机、隐忍数十年,才终于拔除了世家的根基。然而不过经过两任帝王,新的问题便已经滋生。

    曾经的世家,如今的党争。

    世事轮回,如此相似,如此无奈。

    而他身处在这漩涡中心,能做的不过是继续忍耐。

    他知道,对于这种手握大权的重臣来说,一个英明而有想法的君主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让他们放松警惕,他只有继续装下去。

    三年。他登基已经三年了。

    他成功地骗住了周世焘,骗过了御史台,骗过了那些心存叵测的敌人。他在他们中间埋下了刺,利用复立皇后一事,离间了南北二党,还趁着前阵子朝中混乱,在六部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他做得虽然隐蔽,但并不排除已经有人察觉出他并非表面上那般荒唐纵情,察觉出他暗地里藏有那么大的图谋。

    宁王性子莽撞,本不聪明。说他被人给蛊惑了,做出这样自寻死路的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那个蛊惑了他的人到底是谁?

    还有周世焘的告病回乡之举,到底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实意?

    可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如今都不能放他离去。

    周世焘是北党领袖,周安却是南党的重要人物。如今周安弹劾周世焘,表面上是两个大臣的争斗,实际上却是两个党派之间的博弈。

    这是一把大火,他得让它烧几天,才好出面扑灭它.

    皇帝这边还在盘算个不停,后宫却又生出事情来。

    当天黄昏,颐湘殿传来消息,皇三子的膳食被人投毒,请陛下即刻前往,主持大局。

    皇帝听完前半句就觉得额头的青筋一跳。

    膳食中被投毒。

    因着少年时的经历,这样的事原是他最痛恨的。如今他曾经历过的灾难,居然在他儿子身上重演了,简直是混账之极.

    御驾行至吹宁宫的时候,六宫嫔御都已来齐了。颐湘殿内满满当当全是人,见了他纷纷跪地行礼,口道圣安。

    他也不叫起,径直穿过她们行至榻前。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气息奄奄的皇三子,反而是柔婉仪面色煞白,虚弱地躺在那里。

    见他困惑,旁边立刻有人解释道:“太医前阵子说小皇子也快五个月了,不要一直由乳母喂养,可以适当用一些流食,所以今日厨下专程熬了肉糜。婉仪娘子喂小皇子之前一时兴起,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试了两口之后觉得有些烫,想着小皇子皮肤幼嫩,容易烫着,便把他的那晚搁在一旁凉一凉。谁知没等粥凉下来,娘子却忽然恶心欲呕,腹痛不止,就这么倒下去了……”

    “陛下……”柔婉仪低声唤道,气息微弱。

    见她挣扎着要起来,他伸手阻止,“别动,好好躺着。”回头看向太医,“娘子怎么样?”

    薛长松沉声道:“娘子中毒的分量较轻,臣方才及时用了药,不会有什么大碍。”

    皇帝颔首,顿了顿又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长松磕了个头:“启禀陛下,皇三子的膳食中被下了少量的钩吻。”

    39如愿

    “钩吻?”声音危险地提高,“就是民间俗称‘断肠草’的钩吻?”

    薛长松在这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微一瑟缩,尽全力平复心神,方能镇定道:“是。钩吻含有剧毒,即使用它泡过的水也一样能置人于死地。皇三子的肉糜内被混入了极少的钩吻水,分量对成人造不成生命危害,却足以致死一个不足五个月的婴儿。”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全是冷意,“钩吻。居然是钩吻。”转头看向殿内,“试食的宦官何在?”

    跪了一地的人中慢慢爬出一个小宦官,脸色惨白似鬼,浑身乱抖,一路膝行至殿中。

    “陛下……”他颤巍巍地磕了个头,额头挨着地衣便再不敢抬起。

    “为何不曾试出膳食有异?”皇帝淡淡道。

    “臣……臣……”声音抖得不像话,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长松看得不落忍,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因这钩吻水太少,从味道上尝不出异样来。而这种毒银针也是试不出的。婉仪娘子之所以反应这般大,是因为她体质一贯较弱,又刚生产完不久,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但这位中贵人体质康健,也不像婉仪娘子用得那般多,所以暂时没什么反应。”

    皇帝了然地点点头。小宦官见他神情,以为自己被宽宥了,心头刚一松,就听见陛下漫不经心道:“拖下去杖毙。”

    他双腿一软,浑身瘫成烂泥。

    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将他往外拖去。他想开口求饶,可嗓子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神纾缓的力量。皇帝回头,却见顾云羡跪在人群之中,仰头看向他,“陛下请三思。”

    旁边人都惊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着了什么魔。

    今天皇帝的状态一看就不正常。他虽喜怒无常,但对下人通常还是很宽宏的,这般脱口便是杖毙的情况十分少见。几个对宫中之事了解多些的宫嫔已经顺着想到了当年林婕妤投毒一事,揣测多半是今日之事牵动了陛下的旧恨,这才恼怒至此。

    这样的情况下还赶上去触霉头,顾云羡也实在英勇过头了吧!

    “今次之事原不怪那试食的宦官。他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顾云羡道,“为君者当赏罚分明,这般迁怒无辜,与那些奸恶之徒又有何异?”

    皇帝闻言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顾云羡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眼神清亮而澄澈,一派磊落。

    毓淑仪与明充仪跪得近,不露痕迹地交流了个目光,心中都有些期待,等着陛下的勃然大怒。

    顾云羡真是扮贤惠扮过了头,现在居然还学起了谏官那一套。陛下是什么样的性子?那是和先帝如出一辙的荒唐胡为。你几时听过先帝虚心纳谏的?

    “吕川。”皇帝深吸口气,淡淡道,“出去吩咐行刑的人,杖责三十即可,不要打死了。”

    明充仪猛地睁大了眼睛,里面全是惊骇和不可置信。

    “诺。”

    吕川领命而去。皇帝亲自上前扶起顾云羡,“朕方才心情不好,没看到你也在这里,让你跪了这么久。”

    “臣妾明白,陛下挂念着邢妹妹。”顾云羡道,“臣妾也担心,所以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还好,邢妹妹和皇三子都没有性命之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帝颔首,“确实,不幸中大幸。”后面一句怎么听都觉得藏有深意。

    殿内跪了一地的人,只他们二人立着,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陛下,柔婉仪中毒一事,臣妾觉得大有隐情,理应彻查。”明充仪受不了被这般忽视,忽然开口。

    皇帝闻言回头,看了明充仪一会儿,点点头,“自然要彻查。只是月娘以为,朕该交给谁去彻查?”

    “此乃后宫之事,自然由臣妾和毓淑仪来查。”明充仪道。

    她答得迅速,旁边毓淑仪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个姜月嫦,到底还要害她多少次!

    这段日子后宫频出纰漏,说到底还是因姜月嫦之故。她个性要强,初掌宫权就恨不得跟自己分个高低,仿佛压根儿不记得陛下许她的不过是个“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后宫正经的管事人是她沈竹央。

    她自然不能任由她夺权,与她明里暗里过了几次手,虽把她的如意算盘打碎了,却也疏忽了各方面的管理。从惊马一事开始,她就担心陛下会认为此乃她治宫不力的缘故,顺势削了她的宫权。

    正在想办法弥补,谁知这会儿又出了柔婉仪中毒一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听方才陛下的问话,分明是存了试探之意。下毒之人还未查出,她们二人也是嫌疑人之一,她这般积极地表示要接手此事,未免显得太过心虚!

    退一万步讲,即使陛下没有怀疑她们,但失职至此,还不赶紧请罪,这般理直气壮,只会令他更加恼怒。

    果然,皇帝微微一笑,“交给你与竹央?朕之前确实是这么做的。”声音里隐有冷意,“朕信任你们,将这后宫交给你们,可你们回报给朕的是什么?”

    明充仪愣住。

    “陛下,臣妾治宫不力,有负陛下所托。”毓淑仪长拜到底,“请陛下责罚!”

    见毓淑仪率先请罪,明充仪恨得咬紧了银牙。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跟着磕头请罪,可心里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此事明明是有人在暗地里搞鬼,怎么能怪到她身上?

    皇帝瞥见明充仪的神情,眼中寒意更甚。

    毓淑仪见状略一思忖,又道:“臣妾斗胆,请陛下给臣妾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彻查此事,还柔婉仪和皇三子一个公道。”

    皇帝淡淡地打量了毓淑仪一会儿,“你要将功折罪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朕看竹央你一人兴许忙不过来,还是找个人和你一起吧。”

    明充仪抬头,看向皇帝。

    “云娘,这回要辛苦你了。”皇帝看向顾云羡,触及到她雪荷一般的容颜时,他淡漠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后宫之事,原是你做惯了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顾云羡似乎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方道,“陛下的意思是……”

    “以后你就与毓淑仪一起,管理内廷之事。”

    毓淑仪心中一寒。

    她自然知道,顾云羡掌了宫权与姜月嫦掌了宫权,性质差别何其之大。姜月嫦此前极少接触内廷细务,对六宫之事生疏得很,上手缓慢,是以无法与她相争。可顾云羡不同。她原本便是当家主母,在宫中有着自己广泛的人脉。

    后宫众人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务皆由殿内省和六尚局等官署负责,这些官署的主事大多是顾云羡选出来的。毓淑仪掌宫权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想换上自己的亲信,然而下人之间亦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她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改变。

    如今若是顾云羡重掌宫权,恐怕很容易便寻回旧部,就此翻盘。

    更何况,听皇帝的口气,顾云羡并不是协助她管事,而是她们两个人共同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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