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早膳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满殿的宫人都神色古怪,个个都仿佛在拼命忍笑一般。

    心中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偏偏还发作不得,她恼怒不已,只得假装不知,把注意力放到早膳上。

    阿瓷在旁边为她布菜,不知死活地解释,“陛下离开前留下话来,说今早要诸位大人议事,下午再来看您。”

    听到“陛下”二字,顾云羡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又是一烫。

    昨晚也不知他是发的什么疯,跟着了魔一样,一晚上死缠着她不放,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她只能哭泣着求饶。就算如此他还不罢休,直到寅时才终于放过她。而那会儿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故意演的那场戏?

    她知道在凉亭中时,皇帝注意到了她为崔朔感动的神情。当时她是情之所至、没想太多,反应过来时却心生一计。

    她想起自己此前告诉过他,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既然期待过夫君能对自己一心一意,那么如今为崔朔的深情感动一下也很正常,不会让他想到别的方面。相反的,用这样的方法不仅不会惹他怀疑,还可以适当地激起他的内疚之心,让他明白,她虽然口中说想通了,但实际上却一直在委屈着自己。

    为了应付回去之后他的询问,她一路想了无数个说辞,确信自己可以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并最大限度地激起他的怜惜愧疚。

    可谁知,她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他居然压根儿没提这件事!

    没提不说,还拖着她疯了那么一遭!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阿瓷见她手中捏着勺子却久久没动,以为她吃饱了,遂道:“小姐如果用完膳了,就起来收拾一下吧。淑仪娘娘适才遣了宫娥传话,请您晚点一起去赏菊。”

    “赏菊?”顾云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温泉宫里也是栽种有菊花的。

    现在菊花的花期还没过,要去赏菊也很合理。不过这沈竹央还真是执着,宫里没开成赏菊会,跑到这里也要把它完成了。

    可她们一共才六个人,能开成什么像样的赏菊会来?.

    抱着这种想法的不止顾云羡一人,庄婕妤也是如此。

    君子园里,她与顾云羡一起立在一盆绿菊面前,看着舒展的菊花瓣,轻声道:“淑仪娘娘派人去请泠充媛,那边直接回话说,昨日舟车劳顿,累得慌,就不过来不了。”摇摇头,“本来人就少,如今缺了一个,就更不像样子了。”

    的确,泠充媛不来,今日便只有她、庄婕妤、柔婉仪、定美人以及毓淑仪自己。一共五个人,倒是难得的清静。

    毓淑仪对这样的状况似乎并无不满,依旧笑意吟吟地招呼众人,在君子园中四下观赏。

    所谓君子园,乃是温泉宫中最大的花园,根据其名便可知里面栽种了梅兰菊竹四君子。如今这个季节,园中只有菊花正在盛开,各种名品尽皆齐全,看起来美不胜收。

    毓淑仪领着众人在君子园内转了两圈,中途时不时对几句菊花诗,仿佛真的在举行正式的菊花会一般。

    顾云羡打起了精神一路奉陪,与毓淑仪谈笑风生。两个人互不相让,从“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念到“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念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们两个卯足了劲儿,倒是便宜了其余人,只需要带着个笑脸听她们你来我往便够了,省下了许多力气。

    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劳心劳力的赏菊会总算结束。大家各自散了,顾云羡顺着来时的路走着,不出意外地看着前面有一个杏黄色的身影。

    “定美人。”她扬声唤道。

    定美人转身,仿佛这才注意到她一般,一脸惊讶,“臣妾参见充容娘娘,娘娘大安!”

    “可。”顾云羡笑道,“刚来温泉宫,美人可住得习惯?寝殿内缺不缺什么东西?”

    “娘娘治宫有道,臣妾那里诸事稳妥,什么也不缺。”定美人笑道。

    顾云羡点点头,“如此便好。”转身就要离开。

    定美人似是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了,犹疑地唤了一声,“娘娘!”

    顾云羡困惑地转头。

    定美人看着她欲言又止,顾云羡挑眉想了一瞬,道:“本宫打算在这附近走走,不知美人可否相陪?”

    定美人一笑,“娘娘相邀,是臣妾的荣幸。”

    76

    今日阳光和煦,照在脸上暖而不烫,感觉十分舒适。

    顾云羡挑了一条两旁开满繁花的小道,与定美人一路散步过去。

    见定美人谈话间神情恭敬,顾云羡笑道:“本宫与美人相识已久,此处也没有外人,就不必如此拘谨了。”

    定美人笑着称诺。

    “美人觉得方才的菊花如何?”素手拂过身侧的几根花枝,顾云羡闲闲问道。

    “甚好。”定美人道,“许是因为土壤和环境不同吧,山中培育的菊花看起来,比起宫里的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更能彰显菊花世外高洁的品格。”

    顾云羡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本宫想的果然不错。阿苓你真个是有眼光的,见识要比常人多得多。”

    她唤了定美人的闺名,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亲昵之意。

    “娘娘谬赞了。”定美人微微一笑,“臣妾出身卑微,粗鄙简陋,哪里能与娘娘饱读诗书相比?适才不过信口胡说,娘娘不见怪便好。”

    “你总这么谦虚。”顾云羡摇头笑道,“虽说谨慎一点在宫里能活得长久,但长此以往,难免少了几分趣味。陛下也不喜欢女子太过规整死板。”

    最后一句是关键。定美人对此只能沉默。

    转过一个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旁边栽种了四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顾云羡记得,盛夏的时候,这个修在树荫下的凉亭格外清凉。

    顾云羡盯着凉亭大树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三年没来温泉宫,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口气里带上追忆,“本宫记得,上回来这里还是永嘉元年。那时候诸位新人刚刚入宫,个个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本宫当时见了她们,觉得自己都被比老了。”

    定美人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岁数有多大似的!您如今也才二十有一,正当芳龄。这宫中如果谁有资格叹一声老,恐怕便是臣妾了。”

    的确。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定美人是最早侍奉在他身侧的宫女,岁数比他还要大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七了。

    “经你这么一提,本宫倒想起来了。”顾云羡打量这定美人,“阿苓你服侍陛下也有十年了吧?”

    定美人唇边笑意淡了一点,“回娘娘,臣妾是麟庆二十一年到陛□边的,过了今年就整整十一年了。”

    “十一年。”顾云羡重复道,“真是够久了。”

    定美人不语。

    顾云羡摇摇头,“你服侍陛下这么久,居然还只是从四品的美人,连我都要替你叫屈了。旁人且不说,从前的薄宝林,活着的时候可也是做到了美人的。她那会儿才伺候陛下多久?还不到三年。”

    定美人低头,“臣妾出身卑微,自然不能与靳阳薄氏的小姐相比。”

    “出身卑微。”顾云羡嗤笑,“这话若放在中宗朝或者之前的后宫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如今的大晋为了防备世家权重,挑选妃嫔大多在民间找,根本不看重出身。”

    见定美人的神情有异,顾云羡补充道:“诚然,阿苓你出身奴籍,比良家子要差了一点,但其实分别也没有太大。只要陛下喜欢,怎么抬举都不为过,你又何必自卑?”

    定美人这回终于笑了,“娘娘也说了,要陛下喜欢。臣妾容色平庸,岁数也大,性情更是不讨喜,如何能博得陛下青睐?更何况,就算臣妾年轻貌美,可如今陛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女人,唯有娘娘一人,臣妾又岂敢与娘娘相争?”

    她话里话外都是自我贬低和对顾云羡的恭维,圆滑到了极点。

    顾云羡心中一哂。果然是能在皇帝身边撑过这么多年的人,分寸拿捏得实在太好,让人一丝把柄都抓不到。

    懒得再与她客套来客套去,顾云羡索性道:“你说得没错,陛下如今都记挂着本宫。所以,如果是本宫喜欢的人,陛下一定也会喜欢的。”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宫中历来如此,不得宠的嫔妃依附于得宠的,为她效忠,替她办事。而作为回报,得宠的嫔妃提拔栽培她们,给予她们更好的前途。

    定美人没料到顾云羡遮遮掩掩了半天,突然又直接挑明了,顿时陷入沉默。

    顾云羡让她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也不知阿苓你以前是怎么为自己打算的,依附了一个得势的宠妃,替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得到什么好处。本宫记得陛下即位之后就册封你为柔华,如今四年过去了,你居然才只升了一品。”

    这话已经直接把锋芒指向了贞贵姬。定美人下意识想反驳,然而她话中所说全是事实,根本无从反驳。

    “景馥姝这个人,其实和本宫从前是一样的。”顾云羡淡淡道,“她容不下旁人与她争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乐意提拔别人。薄瑾柔从前,其实最主要还是靠的自己。”

    定美人看了她一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娘娘此番费心把贞贵姬留在宫中,却把臣妾给带到行宫,为的便是与臣妾说这番话吧?”

    顾云羡漫不经心道:“没错。”

    “娘娘希望臣妾能够帮您做事?”定美人索性挑明了。

    顾云羡微一颔首:“对。”

    “那臣妾如果不答应呢?”定美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表情的每一个变化。

    顾云羡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答应便不答应,还能怎样?”

    定美人对于她的反应有点惊讶,“臣妾不答应也没关系?”

    顾云羡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笑了,“本宫看阿苓你恐怕有些误会。本宫此番找你,不是求你帮忙,而是念在多年姐妹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见到定美人的神情,她又道,“当然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省点事。景馥姝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本宫除掉她是早晚的事情。你如果愿意与我合作,那么这个过程会容易许多。你若不愿意,我自然得多费点功夫。尤其是除掉景馥姝之后,还要慢慢扫清她的同党……”

    定美人右手猛地攥紧,“您在威胁我?”

    “威胁还是拉拢,看阿苓你怎么理解了。”顾云羡道,“不过有一件事,本宫希望阿苓你能了解。景馥姝的下场已经注定,而在我除掉她的这个过程中,你并没有重要让我非拉拢不可。”

    定美人脸色一变。

    顾云羡见她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击,“我想薄瑾柔是怎么死的,阿苓你恐怕还没忘吧?你就不怕到时候,景馥姝故技重施,拿你当替死鬼?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甘心被人利用至死吧?”

    顾云羡说完这句话,便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的葳蕤群山,似乎并不关心定美人的回答。

    可她这句话点中的却正是定美人长久以来的隐忧。

    当初薄瑾柔被景馥姝欺骗,自以为咬紧牙关不把她供出来,她便会在最后关头救下她。直到宦官把毒酒端到她的面前,才让她幡然醒悟。

    定美人还记得薄瑾柔死的那天,曾对景馥姝咒骂不绝。送她上路的宦官里有她安插的人,所以事后她从他那儿听到了那些话的内容。

    那样怨毒阴狠的诅咒,纵然她早已看够了宫中的生生死死,也忍不住心中发寒。

    从那一刻起,她就对景馥姝心生隔阂。

    哦不,不对。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真的对她放下心来。她不是薄瑾柔,不会那么愚蠢地把自己的身家安危交到别人手里。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靠的一直就是自己。

    只是她当时已经被视作景馥姝的党羽,要脱身也晚了。更何况景馥姝那时候还未失宠,又向陛下进言晋了自己的位分,只要提高警惕,跟着她也没什么坏处。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才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与她周旋。

    可如今景馥姝彻底失宠了。

    现在,曾经的废后、如今宠冠六宫的元充容立在她面前,轻言细语地告诉她,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她没有办法不心动。

    有心想要应下,但天性里的谨慎让她在最后一刻冷静了下来。

    不行。这样就答应实在太鲁莽了。不能被她几句话就给骗住。说什么不重要,如果真的不重要,她何必费这么多心思?她自然是需要自己,才会专程来来拉拢自己的。

    刚这么一想,脑海中却又闪过适才她与自己说完话便要离去的场景。那会儿自己如果不叫住她,她是不是便真的走了?还有今日,其实也是自己故意等在她回宫的路上,想和她说话。

    她根本没有主动来找她!

    顾云羡见定美人眼神变化不定,知道她心中正进行着巨大的挣扎。她并不着急。定美人生性谨慎、为人多疑,不会被自己三两句话就给糊弄住。

    要想收服她,还得多下点功夫。

    眼前又闪过那个梦魇。太后驾崩之后,她突然得到的那个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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