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没有多余的下人,皇帝坐在书桌之后,而跪在他面前的是……薛长松。

    皇帝的脸上仿佛罩了千年寒冰,一字一句都足以让人发抖,“你再说一次,你怀疑什么?”

    薛长松额头有汗渗出,然而眼中的执拗与坚定显示了他的决心,“微臣怀疑,太后驾崩,不是因为听闻了废后顾氏之事而气急攻心,而是……另有隐情!”

    废后,顾氏。

    很久之前的记忆忽然涌上来,顾云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上一世,她与太后都死掉之后的事情。

    “什么隐情?”皇帝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薛长松深吸口气,“草乌、贝母,这二者药性相冲,若混食则会产生毒素。太后日常服用的药中掺杂有少量的草乌,以散寒止痛。微臣怀疑,有人偷偷在太后的膳食中,加入了贝母。”

    皇帝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紧,“何以证明?”

    “张御医说,太后是因久病缠身,加之最近气怒攻心,才会……张御医乃杏林国手,又一直负责照料太后,他的诊断自然无人敢怀疑。”薛长松道,“可臣却觉得有些不对,暗中调阅了一系列病情记录,还查了长乐宫的膳食。太后驾崩,确实不是张御医说得那么简单。陛下如果不信,可严审长乐宫的宫人,以及,侍御医张显……”

    重重拍上案几的声音。

    皇帝的神情几乎是暴怒,两眼如同燃着一团火,一瞬不瞬地看着薛长松。

    相识多年,顾云羡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她眼中,他是风姿出众的多情公子,是恣意妄为的薄情帝王,是会说动听情话的温柔夫君。即使发生再大的事情,他都能从容面对。

    他从未如此暴怒。

    “吕川。”

    听到他的声音,吕川很快跑了进来,跪在了薛长松旁边。

    皇帝慢慢道:“吩咐下去,将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收押。朕要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审问!”

    吕川一惊,“可,太后的梓宫尚停在甘露殿,长乐宫的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神情犹疑,“陛下想查些什么?”

    皇帝冷冷一笑,“查查看这宫里,是不是真有人长着包天的胆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顾云羡听见他说完这句话,周遭的景物再次变换。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才发觉,这一回,她身处的地方,是长信殿。

    皇帝一身玄衣,独立窗边,看着远处的树梢,久久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云羡回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景馥姝。

    她不知道此刻距离薛长松与皇帝的书房密谈过去了多久,因为景馥姝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受了长时间的精神折磨。

    “戏演不下去了?”皇帝扬唇,笑意冰凉。

    景馥姝跪在厚厚的地衣上,默然无语。

    皇帝转身,冷冷地注视着她,“你收买梅园宦官李和,还有静生阁的婢女,设计害死了柔婉仪腹中之子,并嫁祸给废后顾氏。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声音木然。

    “朕明明封锁了消息,不准将柔婉仪失子一事告诉太后,你却还要暗中动手脚,给那边传话,并在话中将这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顾氏,害得太后大动肝火。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继续用那种木然的声音说道

    皇帝点点头,笑意更深,“那最后一桩,你勾结侍御医张显,在太后的膳食中混入贝母,使得她最终丧命……”他一步步走近她,声音也越来越慢,“这一桩,你可承认?”

    景馥姝没有说话。

    皇帝忽然暴怒,一脚踹上她的心窝。

    景馥姝痛哼一声,软倒在地。

    那一脚力气太大,她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痛苦地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皇帝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意,“回答朕,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景馥姝忽然尖声叫道。

    她原本惨白的唇染了鲜血,竟显出几分凄艳来,“是我害死她的!顾云羡是我害死的,太后也是我害死的!通通都是我做的!”

    皇帝气极反笑,“好,你承认了就好!”蹲□子,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朕且问你,朕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以至于让你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景馥姝惨笑着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她们的错!我恨她们!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她们姑侄俩给毁了的!”

    她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陛下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弟弟?都是被你母后给害的。其实我本来还是可以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宫中从民间采集家人子,说是给太子殿下当侧妃。我心里想着,即使当不了正妻,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也甘愿了。所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去应选了。可是眼看都选到最后了,你母后却一声令下,说不要了。”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

    她有些说不下去,低着头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后来我告诉自己,好吧,这一次不行,以后也许还有别的机会。至少现在我可以回家。可谁知紧接着,掖庭令就来通知我,说皇后发话,要将我赐给周王,赐给那个没几年活头的周王……”声音忽然拔高,“我恨!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

    她声声控诉,犹如泣血,听得顾云羡一阵发愣。

    仔细在脑内回忆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景馥姝说的,是麟庆二十六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嫁给太子不到一年,先帝觉得太子身边只有她这个太子妃和良娣沈氏、昭训叶氏,实在是太过冷清,于是发话从民间甄选良家女为太子侧室。

    可惜甄选进行了一大半之后,太后却与吏部侍郎姜魁达成了默契,选了他的女儿姜月嫦和他好友的女儿朱镜如入东宫,甄选家人子一事就此作罢。

    原来那一年,景馥姝也参加了甄选,却最终因为太后的决定而无望东宫。

    不仅如此,她还被指给了体弱多病的周王。

    “后来,我又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实现了多年的心愿。你答应迎我入宫的那一刻,真的是我这一辈最高兴的时候。”景馥姝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只是配着满眼的泪水,只能让人感受到满满的悲伤,“我只是希望可以陪着你,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心愿而已!可是她不放过我!她们都不肯放过我!你母后这般刁难我,她给我这样的封号,这样不留情面的羞辱,你以为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不喜欢你,因为你曾经是朕的弟妹。可当初是你先设计了我,让我答应迎你入宫。那时候我就告诉了你这点。如今你又来怨怪谁!”

    “是,是我设计了你。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输了。你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所以我说希望能永远待在你身边。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景馥姝凄然道,“我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啊!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先害死她们,她们就一定会害死我。所以我只有先下手为强。”眼神中有决绝的冷意,“我没的选择。”

    顾云羡听得浑身血气上涌,忘记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立刻就想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

    究竟是谁一入宫便咄咄逼人,处处践踏自己的尊严?又究竟是谁最先利用皇裔、痛下杀手?

    上一世,自己之所以会厌憎她到了极点,除了她饱受圣宠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暗地里对自己的诸多挑衅!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主动去毒害皇裔、以此来害她性命!

    她怎的能如此颠倒黑白,用自己的险恶心思来揣度旁人!

    顾云羡还没有靠近,皇帝却已先她一步。

    他的双手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眼前,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就害死了朕的母亲。原因居然是因为你,爱着朕?”

    景馥姝浑身不停地颤抖,“是。”

    皇帝死死地瞪着她,良久大笑出声,“我当初居然会被你骗住,要迎你入宫!我就不应该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不对。我那一年就不应该救下你。应该任由你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才是最好!”

    他的手一松开她,景馥姝就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偶人,软软地滑到在地。

    她两眼空洞地看着地衣上繁复的花纹,轻轻一笑,“是啊。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妮妮北鼻扔的地雷!( ̄︶ ̄*))抱抱~

    今天是两更合并,所以晚了一点!这一章信息量很大啊!但是谜底还没揭示完!

    太后为毛会把景馥姝赐给周王,还有景馥姝又是为毛能勾搭上侍御医张显,后面的剧情很快就要解释啦!

    对啦,不是有菇凉好奇过,说上一世顾云羡死了之后,景馥姝是不是真的得到了皇帝。事实证明,她没有……╮(╯_╰)╭

    前阵子有菇凉希望阿笙给云娘开金手指。我确实给她开了金手指,全在做梦这方面了……o(* ̄▽ ̄*)o

    推文时间,基友的宫斗文。更新量很有保证,欢迎大家包养!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90

    皇帝别过头,不想再去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女人一眼,谁料视线却正好撞上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

    那是永嘉元年的新年,太后和顾云羡一起作的。

    太后擅丹青,亲手画了白雪红梅,顾云羡则用一笔清丽瘦洁的簪花小楷题了四行咏梅诗。

    那时候,他还曾站在旁边,含笑欣赏。

    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笑容惨淡,“母后不是被你害死的,是被我们一起害死的。我真是枉为人子,竟引狼入室,酿成大祸……”

    殿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他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已无一丝感情,“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此事与宁王姬沛,有多大关系?”

    宁王姬沛?

    顾云羡心头一跳,直觉自己很快要听到了不得的内容。

    景馥姝沉默片刻,“与他无关,全是臣妾一人所为。”

    “你无需替他遮掩。”皇帝冷笑,“如果不是他在背后帮你,就凭你一个人,恐怕勾结不到张显。”

    见景馥姝不语,他继续道:“朕已查过,宁王从前在煜都时,与张显私交甚好,还曾对他的家人有活命之恩。所以今次,应该也是他帮你拉拢的张显。不然朕相信,张显不会愿意冒此大险,来陪你赌这一把。

    “朕还当这么多年过去了,宁王也该放下从前对母后的仇恨,却没想到他居然包藏祸心到了这个地步。也罢,既然你们志同道合,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黄泉路上结伴同行……”

    “不!他真的是被我逼的!”景馥姝忽然从面如死灰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急切地解释道,“他并不想谋害太后。是我,我跟他说就算他不帮我,我也会去做,如果最后被发现了,就是我命该如此。他没有办法,才替我去联络张显。一切的罪过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求陛下饶恕宁王吧!”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命偿得了我母后的命吗!”皇帝勉强维持的淡定再次消失无踪,语气尖刻冷漠到了极点,“不,不够。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通通都要付出代价。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景馥姝的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有血丝溢出。

    皇帝慢慢走到一旁的高几前,那里用金丝楠木的架子供着一把匕首。顾云羡记得太后曾告诉过她,这把匕首是端仪皇后住在长乐宫时留下的东西。

    皇帝从架子上取下匕首,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

    刀是极好的刀,刃身雪白而冰寒,吹毛断发。

    景馥姝看着他的动作,轻轻一笑,“也好。能死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皇帝没有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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