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挺让人感到意外,我原以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说着,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抬头看向挂在床眉下那些丁零当啷的小挂件:“德化窑白釉,玉色内涵,珠光外现,尤以工艺精湛见长。此虽是对隋唐时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韵,莫非是万彩山庄新出的物件么?”
    见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摇摇头:“不是,那是素和家带来的。”
    “聘礼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阵:“有意思,原来素和甄偶尔也会做这类小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以素和甄的手艺,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说完,手一伸将那兔子扯落了下来:“但却刚好对你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从小耳闻目濡,对瓷颇为了解。那么对德化窑白釉的制作,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没能吭声。
    好在他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着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接着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较特殊,内中包含的某种物质,经高温烧灼淬炼,可起到法器的同等效果。因此常被用以制作佛像,置于宅中护舍辟邪,相当灵验。这也就难怪昨夜那女鬼虽跟随你至房中,却始终无法入得床上伤你性命,可见未成气候前,这东西对她还是极为有效的。”
    极为有效还让我差点被高烧给烧死,那要是成了气候,我会被她弄成什么样?
    没等把这问题问出口,就见狐狸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轻轻一划,随即啪的声轻响,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两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气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对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时只怕不单是你,整个庄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办??”我忙问。
    “自然是给这法器再增添一些辅料,以令它变得更灵验一些。”
    “什么辅料?”
    他没回答。低头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进兔子的身体,再将分成两半的兔子合拢,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气。
    再将手摊开,里头那只兔子赫然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本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问他。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而已。”
    “先生既懂医术又会法术,为何要入宫当公公?”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起身将这独眼兔摆到了正对着我床的那道窗前:“从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而七窍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进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时,若听见它身体中有异响,取糯米贴于左眼上,事后将它交予碧落,即可。”
    说到这里,见我兀自看着他发呆,遂停下话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听清碧落的话了么?”
    我点点头。
    他却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边朝我额头上探了探。
    发觉体温并没身高,于是松开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到时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阎王殿上告她的御状。”
    “先生真会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赶赴京城,或许可以设法留在此处以保姑娘周全。无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时,也会选择留下,只为保她周全之人。”
    这句话出口,不仅狐狸,连我都怔了怔。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见他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朝我丢了个狐狸精招牌式的妩媚眼神:“除了当今圣上,一名宦官还能为谁放下身旁一切事,只为护他一个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着他一起笑,却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样。
    想必是十分难看与难堪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并好心地从衣袖中取出几枚钱币,摆到我枕头边:“这是王莽时期的错金币,古时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驱邪,我曾有幸学过一招,还算简单,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时试着自保。”
    说完,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取过其中两枚拈在指间,并按高低交错出一个姿势,随后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做:“这叫玄云紫盖,护身时用,对姑娘这样容易招阴之人尤为有效。”
    教得如此专注,因此完全没有留意我此时呆望着他的眼神。
    我从没想过狐狸竟然有着可以简单传授给人的法术。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我的时代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会我?
    就在我这样充满困惑地望着他时,许是被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没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过来,将我僵在钱币上的手握牢,随后一点一点将我僵硬的手指松开:“不必如此紧张,慢慢来。”
    我几乎像只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他动作做着,心里却完全乱了套。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教我,却这么轻易地去耐心教一个陌生人。
    当这念头第十次在我脑子里叫嚣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钱币因此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随即大概想起这肌肤碰触的举动无疑是冒犯了我,当即收回手。
    眼见便要朝后退开,我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探身将他手狠狠一把重新抓住,再牢牢握进手心,嘴里憋着一声狐狸,苦的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正在此时门口处哐啷啷一声脆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喜儿已端着换好水的面盆走了进来,目睹我紧抓着狐狸手的情形,直把她吓得一脸煞白,面盆脱手落地:“姑……姑娘……您在做什么……”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狐狸摆在我床上那包灸器中抓起一根针,迅速刺进手背,忍痛笑了笑答:“先生在替我针灸。”
    第393章 青花瓷下 九
    狐狸第二天就离开了景德镇,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很久,想起他当着喜儿的面把手迅速从我掌心抽离的样子,觉得很害怕。
    我完全没办法让他感觉到我是宝珠,尽管他救了我,还两次来为我治疗,那也仅仅因为现在的我是燕玄顺的独生女,而他则是应了小孙皇后的旨意,来请燕玄顺亲自拉坯,为她尝试制作一种失传了很久的瓷器。
    那是一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传说的钧窑变花瓷。
    燕玄家是北方南渡。
    原本是禹州钧窑瓷的传人,但靖康之变时钧窑没落了很久,到明初时更为衰退,多种曾经让人叹为观止的手艺也随之失传,所以迁到南方后,燕玄家彻底放弃了这种瓷器的制作,改制更符合当今流行审美的瓷器。
    但虽然放弃了钧窑瓷的制作,对于老祖宗曾经的辉煌,燕玄顺还是无法从心底里抛却的,因此将自家山庄定名为万彩山庄,就是取自世人对钧窑特点的赞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怎样一种‘万彩’法呢?
    曾见过摆在山庄迎客厅的一件钧窑瓷,确实是很特别,它有一种天然而成的水墨效果晕染,而且颜色复杂多变,层层叠加,变幻莫测,因而虽艳却绝不俗,非常美丽。但听周围人提起时,却感觉它的美似乎远不及当年失传那些变花瓷的万分之一。
    所谓‘窑变无双’,记得听庄里老管家跟人闲扯时说起过,那种极美的变花效果,需要在非常巧妙的高温下渲染而成,但如今的人已经掌握不了当年那种复杂的火候,对于失传的那些技艺更是如此,所以厅堂里那件钧窑瓷美则美,跟当年流失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就让我一直都挺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美法,能担当得起‘无双’之称。
    而既然那么美,当初又为什么会失传,没有跟现有的这些一起保留下来。
    可惜,尽管是皇后娘娘亲自命人来求瓷,尽管那个人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燕玄顺考虑了好些天后,仍是婉言拒绝了狐狸的请求,没有答应去制作那种瓷器。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但隐隐能感觉到,小孙皇后让人来求瓷的这个做法,宣德皇帝并不知情,所以狐狸在景德镇行事非常低调,并且在得到燕玄顺的回绝后,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狐狸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景德镇,如果不再回来,那么等我养好了伤,我又改怎么样才能突破皇宫这道阻隔,去找到他。
    这问题以及即将面对春燕回煞的压力,让我一度整夜失眠。
    听说春燕被葬在距离万彩山庄三四里远,一座荒山内的乱坟岗里了。
    之所以这么葬,是因为头七那晚春燕的魂没有回家,她屋里撒的草木灰上干干净净,这让春燕的丈夫见了非常害怕。于是忙去请教了上次那个为她清理尸身的婆子,婆子教了他一个方法,说,那会儿清理她尸身时就看出来了,这女人死得不肯瞑目,所以头七未必肯回家用过贡品后离开。既然这样,就只有靠别的方法强迫她离开了,所以让她丈夫拿着线香到她投湖的地方,一边叫她名字,一边一路将带着她棺材到了乱坟岗,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安葬春燕,因为春燕是死在水里,所以得用土去压压她的水阴之气。
    而乱坟岗在那儿有将近两百年久,按婆子的说法,里头必然存有上了年头的老鬼在那儿镇着,春燕虽是死得惨,但到底不能跟那些老鬼比,所以可借那些东西之手将她压着,以免头七夜万一没能把她请走,好歹也没法回来兴风作浪。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能令得狐狸出手,想来婆子的方法应该没太多用处。
    所以虽然每晚有喜儿陪睡在边上,我仍是战战兢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也没办法随意使出梵天珠的能耐。
    这可真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睡不好,搞得连伤势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
    那样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七天后,出乎意料,春燕始终都没如狐狸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狐狸估算错了,还是他留在那只兔子身上的妖气让鬼魂有所忌惮,因此不敢出现在这间房里。所以到了第八天晚上,过度疲劳再加上微微的松懈,令我没再像以往那样胡思乱想到辗转难免,而是一吃过晚饭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好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无知无觉中一直酣睡到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头。
    当我在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里醒转过来时,隐隐听见窗外那些丫鬟婆子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什么,很惊慌的样子。
    遂醒了醒神坐起身,正想到窗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没等站起,就见喜儿撩开门帘慌里慌张走了进来。似乎是想将窗关严实,一眼瞥见我坐在床沿上,她被吓得一跳:“姑娘!吓死喜儿了!怎的起来了一声不响也不叫喜儿进来伺候?”
    “她们在外面吵什么?”我问。
    “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怪吓人的。”她苍白着脸朝我摆摆手。
    这么说岂不是叫我更加在意,因此不由分说,我拄起拐杖一摇一晃就朝窗口走了过去,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刚探出头,却被撞进眼前那一幕给惊得一下子朝后缩了回去。
    窗外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鸟尸。
    不是没见过死鸟,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那种密集又充满了冰冷死气的感觉,瞬间就让我全身毛孔颗颗酸麻得炸了开来。
    所以过了好一阵,我才有勇气重新朝外看去,发觉那些鸟竟然是南方不多见的乌鸦。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一个个脖子歪斜,喙部折断,由于死前做了剧烈运动,所以通体那些灰黑色羽毛全都根根竖起,让它们原本就充满煞气的死样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而之所以死状这样可怖,是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把石头当成了攻击对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乌鸦不仅成群结队闯进万彩山庄,而且对着那块竖在如意住屋外的雪白石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并且不知究竟揣了什么样的恨意,竟连喙被撞断也丝毫不肯停歇,直至活活把自己撞死在这里。
    而那块原本光滑美丽的石头,也因此遍体鳞伤,甚至多处地方都碎裂了开来。
    “唷……这不就是压碎如意的意思么……”就在我看得一阵阵发呆时,那些同样看呆了的丫鬟婆子对我的出现毫不知情,仍在那儿嘀嘀咕咕。
    说的话被我听的一清二楚。
    鸦碎如意,压碎如意。
    那块石头因为形状近似如意,所以被称作如意石,是燕玄如意出生后别人从江里捞到,觉得有趣于是专程送来的,这些年来差不多就像如意小姐的象征。
    此刻被那些乌鸦啄得几乎已看不清如意的形状,稍微留个心眼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意思。
    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引着这些乌鸦做出这种行为?
    就在我这么思忖着时,忽见远门外袅袅婷婷过来一道人影,在两名丫鬟的伴随下,无声无息走到众人聚集的地方。
    是三房太太屠雪娇。
    一路过来,她似乎并没留意到满地的乌鸦,只径自对着那些惊惶不安的脸冷冷扫了一眼,随后冷冷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素和家送聘礼就快到达山庄,你们这一个个的不去帮着准备迎客,竟还有这等闲工夫杵在这里偷懒发呆?”
    话音未落,那些人登时变了脸色。
    当即转过身匆匆朝她行过了礼,随后有管事的堆起一脸笑,小心翼翼指着地上解释道:“三太太,不是小的们偷懒,您瞧地上这些东西……是不是看着有点玄乎……”
    “不过是些死鸟而已,有什么玄乎不玄乎,我瞧你们就是闲得慌,改明儿要多添些事去做做才好。”
    “可是三太太,好端端的这些鸟怎的会飞进庄里来,还撞这块如意石……”
    “朗朗青天,又不是独我一家万彩山庄所有,这些鸟自是来去自由惯了的,亦可能在天上飞时将这石头当做了什么猎物。猛扑下来,待到发觉不对,早已来不及。多简单的道理,非要去想些有的没的,如今被我说过还在这里傻杵着,是非要我请来家法将你们一顿好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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