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目光朝边上微微一侧,道:“齐先生来了么?”
    他身后显现一道身影。
    不知独自在暗处站了有多久,他从不远处那道角落中静静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动声色用他那双鬼火般闪烁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爷有何吩咐?”
    “带她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我立即问。
    素和甄没回答,只将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带她走,齐先生。”
    第445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 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 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 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 但除此之外, 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 善于隐藏, 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 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 没有任何迟疑, 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 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 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
    我笑笑。
    他的失手误伤,岂止是让我脸色不好,而是令我大半个身体粉碎性骨折。若不是后来被狐狸用了非常手段迅速治好,只怕回来的那一路我都得由他们抬着。但不想因此而将话题引到狐狸身上,我便立刻将话头小心转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微怔,随后移开视线,看向旁处淡淡应了句:“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些怪物后来怎样了?”
    “我已将他们封入地底。但现今还没必要与他们大动干戈,所以,我只是将他们暂时拖延住而已。”
    “那个不男不女的血族,真是相当厉害……”回想起当时情形,我不由继续又道。
    “你说稽荒炎么。”铘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是血族中的混种,所以模样比较特别,也比一般的血族更为强一些。但是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惯常出没的地界,所以他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背后的理由应该比他本身更为危险。”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你可知道他出现在那儿的理由么?”
    对于他目光中的审视,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
    “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同我一样都为了那妖狐而去。”
    说完,他看了看我,随后又道:“然而这一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稽荒炎是无霜城红老板的门下,红老板则同那妖狐交情匪浅,当年即便无霜城毁,也只是令他们两者从此互无往来而已,但如今这一来,是否意味着红老板突然间为了什么事,已同那妖狐恩断义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对么。”我看了看他。
    他点头:“没错。”
    轻描淡写两个字,令我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再同他继续交谈下去。
    而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因为此时轿子已到了我原先住屋的院子门前。
    本以为到他会就此离开,但他仍继续在旁跟着,直至轿子进入内院后王婆将我从轿内扶出,铘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一路径自跟入室内,最终王婆忍不住问了声:“齐先生,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你带着所有人先进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主子讲。”
    铘说话的口吻,仿佛他才是这山庄的主人。
    而王婆虽然平素严厉且保守,但同这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位‘齐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畏。因此,纵然对他这要求感到有点惊讶与不悦,但迟疑片刻,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打了个手势,随后带着那几名疑惑不安的丫鬟朝屋外走了出去。
    唯有喜儿仍在门前守着。他倒也不坚持让她离开,只在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走到她身旁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转瞬,就见喜儿原本满是戒备地那双眼呆滞了起来,木然矗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随后转身往我这边重新走来时,见我充满防备地朝后退开,他亦没有阻拦。
    径自走到窗边,他将窗推开,随后用手指沿着窗框慢慢勾勒了一遍。
    窗框上由此散发出一股焦碳的气味,并从上而下颜色变深,最终取代原先漆水的颜色,变成一片墨黑。
    “你在做什么?”见状,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
    当那些墨色从窗框延伸开来,逐渐渗透入墙壁时,他的手才停顿了下来:“我知道你先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怔:“……是么?”
    “你始终在扯开话头,”边说,他边继续将手指又轻轻贴到了窗框上:“因为你不想将话题引到那只妖狐的身上。无论他当时将你丢弃在稽荒炎手中也好,还是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素和带走也罢,你都在试图保护他,保护他不被我寻找到。”
    “那又怎样。”
    “而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只是因为你忘了那令你陷入眼下这副处境的曾经。简言之,你忘了你曾经的恨。”
    “我不是个活在‘曾经’里的人。”
    我的反驳令他回头朝我看了眼,目光微黯。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眉心轻轻拧起:“我至今没有忘记过,那天被你所点燃的天灯召回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个你。——你可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你的尸体么,宝珠?”
    突兀转变的话锋令我再次一怔,然后摇摇头。
    “36次。”他说,“每一次你几乎都没能活到四十岁。”
    短短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梵天珠每一世的命运。
    而她每一次的生命之短,短暂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无法想象一个跟着麒麟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个具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力量的人,生命竟然会如此短促。
    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
    铘虽没有明说,却也明白得很。梵天珠来到人间不断的轮回,是不断在为她当年诱惑罗汉犯了天条的事而赎罪。所以,她凭借同麒麟一起出生入死铲除人世间种种恶鬼邪妖,作为一种修行,以此成为重返天庭的铺垫。
    也所以,她每次的死,必然是死于某种她联同麒麟在一起都无法抗衡的力量。
    而那种力量,必定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吧……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我回过神轻叹了口气:“这么短命……”
    “自然,你那时是从不怕死的,”当墙面被窗框渗透而入的黑侵染出一些样子奇特的纹理时,铘转过身,看向我道,“因为你我都知,死对于你来说便是一场新生的开始。所以,同你在一起那无数个岁月,每一次死的别离,我都能感觉到从你远去的魂魄中所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然而,至无霜城一战,当我穿过漫天硝烟寻找到你时,我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微顿,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宝珠?”
    问罢,却并没不在意我是否回答。
    只径直看着我眼睛,仿佛以此在将他视线切入我灵魂深处,去碰触那沉睡在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的梵天珠。
    所以我沉默着迅速将脸转到一边。
    随后听见他静静说道:“那是明明你就在眼前,但伸手触及,却仿佛你已化成茫茫天与地之间一片无法捕捉到的虚无。”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沉默半晌后我的这番回应,显然并不是铘所想要的。
    但他朝我看了片刻后,暗涌在眼中的情绪却并未以别的方式流露而出,只似有若无轻吸了口气,缓缓答道:“你说,你不是活在‘曾经’中的人。而我说的这些便是为了告诉你,正因为当年的你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一种虚无,所以从此之后,你就已根本无法逃脱那段你急于避开的‘曾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他嘴角牵了牵,斜靠到窗边,定定看着我:“我本就不像人类或妖精那样善于言辞,况且那妖狐害你至此,但凡只要你记忆一天不恢复,你便对此毫无知觉。所以这一次,我断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对你、以及对你所做的一切袖手旁观。你明白么,宝珠,无论怎样,这一次机会在手,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最后那句话,分明带着种毋庸置疑的断然。令我在张了张嘴后,不得不再次保持沉默。
    心下明白,此时无论我给出怎样的辩驳,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听我的,正如我不会因他刚才那一番话,就会任由他和素和甄把我困在此地。
    而他着实亦不是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即便刚才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对他的话有了些触动,但随即被他后面冷若冰霜的决然打得烟消云散。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当年的梵天珠能回归。有多渴望,他在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在眼底的对我的不耐,就有多明显。
    他只要梵天珠,所以根本无所谓我的想法,我的未来,乃至我的死活。
    即便如今藉以守护之名看管着我,也是为了不让他的神主大人最终被狐狸重新带走。
    他和素和甄,乃至这个世界里的碧落,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要梵天珠。
    而我绝不会甘于成为他们争执中的那件胜利品。
    所以,当感觉铘的目光因我长久沉默而变得有些闪烁起来时,我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抬头朝他看了片刻。随后目光沿着他肩膀往下滑,到他手腕处时,轻轻对他说了句:“你能把衣服解开么。”
    这番转折,他毫无防备,因此一怔:“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伤。”
    “这有什么可看。”
    他神情僵硬,于是我趁虚而入:“只是想看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无论我这番言行看起来有多么突兀和任性。
    最终不出我意料,在我继续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慢慢将衣领解了开来。露出他半副光洁健硕的胴体,以及一道自肩膀而下,几乎贯穿大半个身体的伤口。
    虽对此有所准备,我仍不免被眼前所见吃了一惊:“那个血族……果然很厉害……”
    “他并不是什么问题。”
    轻描淡写一句回答,让我在震惊中微微定下心神。
    随后抬眼看向他,我用着同刚才一样不动声色的力度,将话题再次轻轻一转:“在我被关进燕归楼之前,我不知你是否觉察到,那个人曾出现过。”
    “谁?”
    “来自我的世界,我没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很快明白我指的是谁,所以铘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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