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直至走到里屋那张裂成两半的床边时,看着满地散乱的碎烂,林宝珠终于透支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地上。
    那只好看的红木箱,到底被林大疯子藏到哪儿去了呢……
    失去知觉前的一瞬,她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后忽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似的震荡。
    心知不好,她想逃,但哪里动得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哧哧一阵尘土乱飞,紧跟着,头顶那道房梁在四周墙壁崩裂的坍塌中一分为二,先后坠了下来,径直压向了她的脑袋。
    阿炳回到家后,阿炳娘发现儿子今晚有些异样。
    以往这么晚回到家,他头一件事就是嚷嚷着喊饿,无论碗柜里放着多少剩饭,都能被他吃个精光。但今晚他闷声不响,一回来连话都说不多几句,随后就跑进自己屋里倒头睡了,也不顾自己一身的湿。
    阿炳娘看着满屋子湿脚印,不免有些生气,一路跟在阿炳身后念念叨叨,擦地时将椅子拖得乒乒作响。终于在按着阿炳的身子把他湿衣服往下剥时,阿炳按捺不住跳起身,朝他老娘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阿炳娘吓到了,继而抱着湿衣服哭着跑了出去,留下一碗热馒头在床边兀自冒着热气。
    阿炳叹了口气躺回床上,屋外响起阿炳爹的怒吼,要他出去给娘道歉,阿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没动。
    他并不是有意要对着自己娘这么大吼大叫的。
    但他回来时嗓子涩得厉害,到家跟他老娘说了几句话后就开始疼,疼得后脑勺也隐隐胀痛起来。他疑心是淋雨后着了凉。所以到家坐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爬到床上去歇了,偏偏他老娘还追在身后一个劲地埋怨,喋喋不休的话音让他难受得憋不住,遂在衣服被脱时一口气发作了起来。
    兴许看出他身体确实有异样,阿炳爹骂了几句后便不再继续。
    天突然下了暴雨,他堆在库里的木料受了潮,匆忙补救间他着实不想在家里这只野猴子身上多费体力。
    倒是阿炳娘,哭过之后又去里屋悄悄看了几回,见阿炳似乎睡着了,便也没再打扰,只小心翼翼又在他床边放了杯热水。
    阿炳其实没睡着。
    先前他试着想吃个热馒头的,谁知一口咽下去,喉咙痛得像刀割,未免让他有些害怕。
    他从小皮实,难得生病,喉咙这么疼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到了黄大毛。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还好,没有发烧,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寻思今晚不应该下雨时还在外头晃的,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原本只是看天色还早想找二胖耍两把牌,可是没见到二胖,倒是让他撞见了林小疯子。那会儿小疯子在河边晃悠,他以为小疯子的娘被抓走,她想不开要跳河,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只看到她在自言自语,原本没当回事,他转身就走了,谁知后来会看到她和大毛娘打起来,甚至还把大毛娘往河里推,若不是他把大毛爹及时带到,大毛娘就没了。
    想到当时大毛娘九死一生的情形,以及她看着林小疯子时惊恐的样子,阿炳不由咽了咽唾沫。
    突然觉得喉咙好像更疼了,连舌头根也被牵扯得发痛,他勉强爬起床想喝口热水,但刚将杯子捧到手里,忽然他怔了怔。
    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长出了几颗疹子。
    不大,但颜色猩红,好像里头裹着一团血似的。
    林宝珠醒来时,头依旧昏沉得如在深渊里转。
    以至看着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发梦。
    黑色斗篷飘飘荡荡,覆盖着那人欣长的身形,令那人看起来像是游走在山林里的鬼。这让林宝珠视线逐渐清晰后,一瞬有些紧张。
    正仔细朝他辨认着,过了片刻,忽想起自己晕厥前那两根砸向她的房梁,她愣了愣。
    没有断裂的房梁,没有崩裂坍塌的墙壁,没有一片被暴雨吞噬的废墟。
    只依稀可辨一间空旷石室,石室正中一口巨大石棺,四周骸骨嶙峋,即便已同土壤几乎混为一体,仍隐隐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
    这气味因篝火的烘烤格外明显。
    怔怔呆看着时,那人忽然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几乎是无声的,林宝珠下意识后退,手心突然被地上一根白骨刺了下。
    疼痛令她略带迟钝的脑子猛一激灵,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那根戴着枷锁的臂骨。
    这石室是村里一座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的古冢。
    离林宝珠家不远,很久之前盗墓贼挖掘出了它,但里头除了一具石棺和满地殉葬的尸骸,什么也没有,自此变成野兽躲避雨雪,以及孩童玩耍探险的所在。
    而正因着它的存在,这附近除了林宝珠家那间茅屋,再无其他人居住。
    曾经林宝珠不止一次被村里小孩捉弄着骗到这里,他们以她口口声声说鬼而戏弄她,诱她进入墓中,将她关在里头不让她出来。
    据说墓里闹鬼,但林宝珠从未在里头见过鬼。只是本能地害怕它,不愿靠近它,因长久的封闭和黑暗,留住了荒墓里那些殉葬者死前的痛苦,这种痛苦即便时间也无法将之带走,每每靠近,仿佛能使人溺毙。
    所以记忆中,从小至今,这个村除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踏进这座墓穴。
    想到这里,她立即将臂骨狠狠朝着对方扔了过去。
    然,饶是用足力气,臂骨因着枷锁的沉重,在距离黑衣人一步之遥便跌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脆响,黑衣人的脚步由此一顿。
    继而将臂骨轻轻踢开,他再度前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让林宝珠一时忘了后退,只僵硬躺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直瞪瞪看着他。
    见状,黑衣人终于不再继续往前。
    只安静等待了片刻,待到林宝珠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紊乱,他低头依次解开斗篷上的搭扣,随后扯下了发上连帽。
    帽子滑落一瞬,显出长长一把白发,流水似的,在跳跃的火光里闪着幽幽的光。
    林宝珠看着发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眼睛重重眨了几下,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叔叔……”
    那人嘴唇微抿。
    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沉目光凝在林宝珠脸上,如那天转身离去时的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他不着痕迹错开视线:“你可以叫我镆铘。”
    第504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一
    十一.
    镆铘。
    林宝珠看着男人用白骨在自己身边写下的这两个字。
    可惜,她不识字。
    那么多笔画看得她头隐隐作痛,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想了想,她记了起来:“这名字好,似乎跟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把上古宝剑是同名。”
    “正是取自那把莫邪剑。”
    “那你娘一定很希望你是个将才。”
    不知为什么,听林宝珠说完这句话,镆铘再度沉默下来。
    那双紫晶似的眼睛目不转睛朝她看着,直看得林宝珠惴惴不安。
    她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将头垂下,所幸身旁篝火噼啪一声响,及时将她从这寂静中解救了出来:“是叔叔救了我么?”
    问完,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再度撞上镆铘那双眼,慌乱中迅速更正:“镆铘……大哥。”
    镆铘似乎并未察觉林宝珠的局促。
    兀自将提在手里那包尚且微温的烧饼递到她手里,看她立时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他转身将一旁装在篓子里的草药扔进篝火上的水罐里。
    水噗噗作响,很快漾出一片药味。
    镆铘徒手从滚烫的水里捞起一片绿甩了甩凉,示意林宝珠敷在自己被大毛爹打肿的脸上。
    林宝珠带着点诧异看着他的手,默默接过手里那片叶子,继而听见他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想起坍塌在雨里的茅屋,她缓缓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来了好些官爷,把我娘捉走了,还把我家给抄了。”
    “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娘?”
    “他们说我娘是朝廷钦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怔了怔:“什么?”
    “你娘既然是朝廷钦犯,这一走必然有去无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抬起头看向镆铘。
    火光中他那双眼径直看着她,如他所说的话一样直接。
    林宝珠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顿觉手里散发着油香的烧饼没了滋味,她将它们轻轻放到一边。
    今后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无法任由林大疯子被那些官爷带走的。正如过往种种,无论林大疯子受到何样遭遇,哪怕有时恨不能将她除之为快,却终究没有抛下她。
    “我得去救我娘。”过了会儿,林宝珠道。
    “如何救。”
    镆铘的问题总是现实且一针见血。
    林宝珠微皱了下眉。
    忽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诉说那么多,即便他救了自己的命。
    当下垂着眼帘,她道:“这与你无关。”
    ‘这不关你的事。’
    ‘这与你无关。’
    镆铘心下咀嚼着这小姑娘先后两次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无礼,微微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林宝珠偷瞥着他脸上的神情,手指微微收紧。
    过了片刻,她以微不可闻的话音轻声问:“我昏迷了有多久?”
    “从昨晚我把你从废墟里带出至今,差不多已过了八九个时辰。”
    “雨停过么?”
    “始终同昨晚一样。”
    闻言林宝珠轻舒了一口气:“这两天暴雨连绵,那些人必定没法带我娘从镇上离开,我想趁着今夜他们继续在镇上留宿,设法去将我娘带走。”
    “呵,说得倒挺容易。”
    林宝珠刻意忽略他话音里清冷无温的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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