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你无耻!含血喷人!”
    拼足一口气,林大疯子终于在靠近锦衣卫的一刹,将两只被线钳制得死紧的手猛地往他脸上抓去。
    隐露出白骨的手指穿过线的阻碍,几乎要扣进那锦衣卫石刻般面孔时,突然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高高仰起又重重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膝盖咔咔两声脆响,竟是当场折断。
    而锦衣卫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原处,手上缠绕着的线晕染了更多的血,一滴滴将他那副青铜的指套染得艳红。
    他抬手将脸上的血沫子轻轻抹去:“你兄长未婚,却有个孩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知晓。”
    林大疯子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定定注视在锦衣卫那张脸上,一言不发。
    “十年前他逃过一劫,十年后,他同他的孩子是否还能继续那么运气,全在于你。林秀娥,那件东西到底被你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可说了么?”
    话音落,烛火一阵摇曳,在窗外一声落地惊雷中噗地熄灭。
    骤然而降的黑暗对习惯了夜行的锦衣卫并无所谓,却叫林大疯子下意识缩紧了身体,只露着煞白仓皇一张脸,被又一道落下的闪电光映亮,僵硬扭曲得如同厉鬼。
    她闭着眼睛似无法忍受这刺眼的光,又似在思量着锦衣卫最后那番话。
    过了片刻,她缓缓朝锦衣卫爬了过去,距离一步之遥时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微微掀起,认认真真开了口: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唱罢,咧开嘴,她一把抓住锦衣卫那件一丝不苟的长袍,笑得前仰后伏。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唱得不着调,还是笑那锦衣卫眼里一瞬而过的怒。
    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直将她扇得凌空一个翻滚,一头跌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桌子翻倒,林大疯子匐在断裂的桌面上,全身束绑着的线勒得她一阵抽搐,她却依旧咯咯笑个不停。
    笑声最终在她手上一道血光飞起时戛然而止。
    半根食指落地,被锦衣卫缓缓走来的脚步碾过,他低头俯瞰着林大疯子痉挛般捧着自己血流滚滚的手,将她散乱的长发一把扯起:“或者再押上那个小丫头的命。林秀娥,你以为何大人为什么轻易放过了那个小丫头,毕竟她在你身边跟了整整十年。”
    林大疯子的痉挛渐渐停止下来。
    目光也似一瞬恢复清明,她抬起头一错不错看着那石像般的男人。
    男人俯下身,望着她那张厉鬼般的脸:“你猜猜何大人临走前给那小姑娘吃的东西,是什么。”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轻响,一道滚烫的血从他喉中直喷而出,如雨般浇洒在了林大疯子僵硬的脸上。
    第508章 林家小疯子 十五
    十五.
    林秀娥喜欢自己的兄长林恒,这是个她以为能藏一辈子的隐秘。
    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从一丁点大的懵懂无知,到见了面会悄悄红脸的少女怀春,什么时候亲情变成了爱慕,什么时候因了他迟迟不愿婚配,林大疯子自己也不记得了。
    可惜,再如何爱慕,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
    并且,那点念头在她十九岁时便戛然而止。
    林家没倒之前,林恒是京城里有名的玉面小将军。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说媒的几乎要踏破门槛。但林恒年近三十,始终未娶,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时众说纷纭,有些干脆猜他有隐疾,唯有林大疯子知道,林恒一直都有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是堂堂兵部尚书之子,时任锦衣卫北镇抚司统领千户的林恒所求娶不得的。
    直至林大疯子十九岁那年,林恒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在襁褓里嘤嘤地哭,无论模样还是声音都跟猫儿似的一丁点。
    林大疯子生生地被气笑了。没想到自己一心爱慕的兄长,年近三十不愿成亲,连妾室都没有,并非是自视过高洁身自好,而是早已不为人知地养了个外室,且还生了个不被外界所承认的私生子。
    那个外室便是林恒一直以来的那位求而不得。
    求之不得,却养得,孩子也生得。
    可这孩子在外人眼里被叫做什么?野种。
    多可笑,林恒一没娶妻,二没纳妾,偏偏只愿养个无名无分的外室,生了个只能被称作野种的孩子。
    呵,堂堂兵部尚书府的第一个亲孙,只能被称作野种。
    如此荒唐,怎么会是一向聪明睿智,辟如朝阳般耀眼的林恒所能做得出来的?
    林大疯子原以为父亲林雨贞知道后必然会勃然大怒。谁知那一天,那个向来对子女管教极为严苛,又在官场中极好面子的老尚书,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说。
    只在见过那婴儿后就将她收留了下来,取名林宝珠。
    林大疯子知晓后又再度被气笑。
    宝珠。如宝如珠。
    她是珠宝,自己这个自小就被她丢在儿子身边养大的女儿,又是什么?
    原是该恨的。
    那个无从知晓身份面目的女子,虽因着种种不得而知的原因始终不曾被林恒赋予任何身份,但不仅占据了自己爱慕十多年兄长的心,亦跟他有了孩子。
    可是在林恒将那孩子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却又恨不起来了。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个孩子,弱得哭声也响不起来,还不停地爱哭。
    但在她怀里后忽地朝她笑了起来,小小的眼睛一笑几乎连缝也找不到,林大疯子看着看着,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一心软,索性就时常将小婴儿带在了自己身边,一如当初小小的她在兄长身边时那样。
    现如今这个当年的小婴儿就站在自己眼前。
    面色发青,脸上溅着几滴从那锦衣卫脖子里飞出的血,像个面目狰狞的女罗刹。
    手里紧握着把小小的弩,她闲着时一点点用小刀磨着做的,那会儿以为是做着玩,巴掌大那么一丁点,除了玩还能用来做什么呢?却如此精准有力地穿透了那名锦衣卫的脖子。
    那个仅用一只手几根线,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如傀儡般操纵在自己手中耍弄的锦衣卫,恶鬼似的可怖。却怕是至死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命会终结在一个年仅十一岁,在他眼里连一只鸡犬都斗不过的小丫头之手。
    当下林大疯子直愣愣看着林宝珠,无声无息地又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在林宝珠靠近她,急急匆匆将那些线从她身上割除时,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正咬在她衣服被石块钩裂处。
    林宝珠猝不及防被咬得一阵剧痛。
    她知道林大疯子一贯恨她,但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突然咬她,下意识想将她从自己肩膀上推开,但一眼看到她满脸满身的血,林宝珠半晌没动。
    只咬着牙默默忍着,边手里继续飞快动作,将那些看似纤细,却坚韧无比的线一一割除。
    世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婴幼儿时是没什么记忆的,那么一丁点大的脑子,连分辨外界都尚且困难,何况记忆。
    但林宝珠是个例外。
    如同她那双特殊的眼,她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颇有些天赋禀异的,所以才两岁的时候,她就有些记事了,虽说画面只是零星片段。
    她至今记得那个大风大雨的夜,林大疯子紧抱着自己在雨里奔,林宝珠小小的视野里只看到她下颚不停在自己眼前晃。
    整个人被林大疯子的步子颠得发懵,雨淋得又难受,林宝珠忍不住哇哇地哭。
    哭得正得劲,猛听见旁边一个婆子焦躁的声音:姑娘你把她放这儿吧,放这儿死不了,她再这么哭下去,你我的命可都要不保了!
    林大疯子手紧了紧,似在犹豫,但最终没把林宝珠放下。
    于是没多久,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她们两个一起倒在了地上。
    林宝珠依旧哇哇地哭,哭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扭打在一块儿,身上都是泥浆,跟三个泥人似的。
    林宝珠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那三人身下的泥浆渐渐变成了红色。
    又渐渐的,林大疯子从黑泥浆人变成了红泥浆人。
    她丢开那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的两个男泥浆人,朝林宝珠扑了过来,林宝珠被她吓得再次哇哇哭,她用她那只满是红泥浆的手一把捂住了林宝珠的嘴,边抱着她再次往前跑,边对她吼:别哭!再哭不要你了!
    后来每次林宝珠哭的时候,林大疯子都会这么对她吼。
    每次吼的时候林宝珠都会想起那个雨夜,那个全身都是红色泥浆的林大疯子。大点了后她知道,那红色是血。
    她还记得刚到西北那会儿,风沙大得迷了她的眼,而比风沙更可怕的是炎热和干燥。
    话本子上常说,西北游牧族,穷则归穷,民风淳朴。
    实则不然,否则那儿不会调有如此多的守军,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人尚且自乱,何况外来者。林大疯子那会儿长的漂亮,身旁老奶娘年事已高,少不得受尽欺负,但有老有小无依无靠,受了欺辱只能忍着,只为能在那儿勉强糊个口,然,纵使如此,仍抵不过水土不服,所以到那儿没多久,林宝珠就病了。
    那么又干又燥的天,不知染了当地的什么病,发起了高烧怎么也退不掉,难受得像被放在火房里烤。
    林大疯子带着她四处求医,但花光了带去的所有盘缠,始终不见起色。
    他们说这病只有当地族长家的药能治,但贵重得不是普通百姓家能买的起,林大疯子尤其。
    不得已,老奶娘便只能试着用土方,拿被褥给林宝珠捂汗。
    可是一滴汗也发出不来,林宝珠难受得直哭,哭到嗓子哑,怎么哭也哭不出一点泪来。
    所以后来干脆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昏了有多久,醒来时,是在一个很软的床上。
    有水声一滴一滴在耳边响,凉飕飕的,林宝珠嘴里很苦,是药的味道。
    她想找林大疯子讨水喝,那种凉飕飕的水。
    头一扭,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躺在她身边那张床上。
    像那个雨夜一样,三人叠加着扭在一起。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林大疯子被那两个男人扭着压在最底下,一个男人在往林大疯子嘴里塞着什么东西,另一个抓着林大疯子的手,不停往她身上撞,林大疯子被撞的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
    林宝珠见状哇地哭了起来。
    林大疯子被人打了,被两个男人打了。
    她不会说话,只能哭。
    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男人看她哭了突然笑得特别开心,也把大疯子撞得更加厉害。
    由始至终大疯子把脸埋在床褥上,一次也没朝林宝珠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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