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几乎被她忘却干净的事情。
    她想起了林府那片巨大的宅子,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穿得比普通人家闺阁千金还漂亮的丫鬟,在看到她的时候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声姑娘。那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姑娘,跟朵娇贵的花一样养在深深庭院里,从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她还想起了她的爹,那个严肃又刻板的兵部尚书,终日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
    还有她兄长,她唯一的嫡亲兄长,像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一样的兄长。
    很多年来她都怀着一份不该有的情愫等着他回府,等着他陪伴,直到十九岁那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下的孩子。
    但后来一次无意中的遭遇,让林秀娥知晓,林宝珠并不是林恒的私生子。
    林恒从没有养过外室,所以哪里来的私生子,那出生后不久就被林恒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是林恒的亲生孩子。
    洪武三十五年,奉天殿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那座古老恢弘的殿阁,也烧死了那个年轻的建文帝。
    林宝珠就是在那场大火里被人抱出的。
    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奉天殿起火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起火后她被一名侍卫匆匆从火里抱出。但她不是建文帝的子嗣,也无从探知究竟是宫里何人所产之子,却是从孕育到分娩都暗藏在深宫巍峨红墙之中,被龙气所庇护着直至出生。
    此后不到一年,因涉嫌暗藏方孝孺文集,并被牵涉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案,林家遭了难。
    原本显赫世家一夕间坍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几百口人分崩离析,但父亲林雨贞至死都惦记着林宝珠的安危,并留下遗言,要林家活着的后人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婴儿的命。
    林秀娥至今不知自己父亲为什么对这条与林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命如此珍重,但林恒在行刑前能得以逃走,或多或少确是因了这孩子的关系,因为当初在行刑前夜冒险将林恒送出天牢的,正是奉天殿火灾时那名将林宝珠抱出火海的侍卫。
    所以林秀娥对林宝珠的感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
    既将她视为害林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却又是救了自己兄长一命。
    所以不自觉中,无论到哪儿都守着林宝珠,这似乎就成了林秀娥理所当然的习惯。一如她曾因着自己兄长,莫名陪伴了那个孩子将近半年。
    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沦落成官伎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无依无靠无生存之力的黄口小儿,终究是出乎人想象的艰难。
    无数个日子林秀娥几乎撑不下去,以至渐渐的,从那个无忧无虑简单快活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时不时脑子不清不楚,会骂人会打人甚至会杀人的大疯子。
    那一天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林大疯子心里最清楚。
    所幸林宝珠很好养活,比一般的孩子更好养活。有时候林秀娥甚至错觉,这孩子似乎两岁不到就有些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疼,遂让她在无数个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从第一次用漏风的牙齿对她叫出一声娘,到最终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哪怕有时候她把那孩子当做仇人般骂,亦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理智和情绪。
    无法承受的家族颠覆,无法接受的亲人离去,日复一日折磨着林秀娥强撑着的每一根神经。
    遂演变成对孩子变幻不定的言行。
    孩子天真且不记仇,所以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在对那孩子突然间控制不住的打骂之后,背着人哭到无法自已。
    所以无论怎样艰难,她始终跟那孩子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怎样困窘,她始终不舍得去动那孩子唯一的财产,亦就是那只黄金匣子。
    那匣子是林宝珠被送出宫后,连带着她襁褓一起由林恒带回家的。
    初见时林秀娥不屑一顾,彼时生于如此优渥的环境,区区一点黄金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困境之中几度走投无路,几次想将这匣子和里头的东西当掉,但想起无论林雨贞还是林恒,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无比将这匣子与林宝珠一起妥善珍管,遂最终咬牙放弃那些念头。
    直至后来,她已然将这匣子视作林宝珠的嫁妆,哪怕是在理智再怎样失控,人再怎样不清醒的时候,这匣子永远记得是不能损坏,不能失去的。
    再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发现了这匣子的真正秘密呢?
    林秀娥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林宝珠七岁那年她同她一次激烈的吵架,也许是屡屡发现林宝珠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所给她带来的深深慌恐不安。
    村里人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地喊着林宝珠。
    小姑娘乐呵呵不以为意,林秀娥却一日比一日慌恐暴躁。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度疑心林宝珠是否受了自己的影响,真的在变得不正常。
    她很怕,她深知自己这辈子是毁得彻底了,但对林宝珠始终存着无比的希望。那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强烈的希望。
    她希望看到林宝珠和那些正常的姑娘家一样长大,成亲,生一群娃娃,儿孙绕膝,前程似锦……
    可是林宝珠越来越不正常。
    她时常会自言自语,她时常喂空气吃饭,有时候她脱口而出她能见到鬼……
    那段时间,林秀娥但凡清醒着的时候,真的怕极了。
    所以她想着,是否到了该用上那些黄金和珠宝的时候了。她得给林宝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给她请个厉害的郎中好好看看,给她请个师长去赋予她自己曾有过的所有良好的教导,去给她那些匹配得上林家后人的,所该有的一切。
    于是,那天她再度打开了那只黄金匣子。
    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清点匣子里那些贵重珠宝的时候,无意间一个举动,让她发现了隐藏在匣子夹层深处的,或许是被林宝珠亲生父母所隐藏在匣子里的秘密。
    那秘密来自于匣子里看起来最不起眼,最为廉价的一件东西。
    那个东西连接着林宝珠的身世,连接着林宝珠的安危,连接着林宝珠的一切。
    直让林秀娥看得触目惊心,乃至无法呼吸。
    随即林秀娥清清楚楚意识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永远不能让别人发现这匣子的存在,甚至林宝珠自己。
    直至林宝珠到了足够的年龄,到了足够能够负担和妥善使用这匣子里的东西,方可揭晓。
    所以趁着自己还清醒着,林秀娥将那只匣子藏了起来,藏在一起触手可及,但没人能想到的地方。
    直待有一天林宝珠能亲手将它打开。
    可终究是没有想到,被逼迫着将这匣子取出的一天会这么早到来,而且逼着自己将它取出的,会是那样可怕的一群人。
    天晓得她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后有多可怕。
    那根本就不是人。
    也确实,凡人怎会知晓这匣子的秘密,又怎会对它追寻不息。
    所以她清清楚楚知道这匣子落到那些人手里会怎样。
    也清清楚楚明白,到了现今这个时候,林宝珠尤其的万万不可没了这个匣子,或者说,匣子里那个最为珍贵的东西。
    所以破釜沉舟,既然当初为了这个守护林家陪上了一整个家族,她万不可功亏一篑。
    否则怎能在未来去见那些列祖列宗?又怎能去见那个为了第二次保护她和林宝珠,显然再次落进了锦衣卫之手,已无生还可能的兄长。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将那东西保护下来。
    她摇摇晃晃在那个骑着妖怪的锦衣卫长长如镰刀般的指甲上,身体疼得几近麻木,思维也因此仿若濒临深渊。
    短短一生在疼痛中倏忽而过。
    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凡人怎对付得了那些非人的妖物?
    凡人又怎么能用凡人之躯护得住那个神物。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中,她模模糊糊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娘!”
    她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抱住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腹部。
    是她的林宝珠。
    恢复了知觉的林宝珠。
    她眼里重又亮出了清明,哭喊着推开她身后那个静静护着她的男人,在林秀娥感觉全身的血液和器官都随着身体的割裂缓缓流出体外时,像只野兽一样朝她方向猛扑了过来。
    第513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
    二十。
    林宝珠是在刺向镆铘第一刀时清醒过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在自家废墟上找见林大疯子的那一刹,突然眼前一黑,脑子里随之一片空白。
    那时她以为是一路颠簸导致失血过多的缘故。
    遂没在意,放任自己随本能驱使,兀自昏沉了一阵。
    短短片刻,耳边依稀听见林大疯子说了些什么,似与她捧在手里的那只匣子有关。
    那只她幼年时见过,后来不知所踪的匣子,已然没了初见时的惊艳,被火烧得一片焦黑。
    但莫名的,林宝珠忽觉得这匣子她更早时候就见过,而它原本该是纯金的。
    ‘金子耐火,耐水,耐腐蚀,经得住时光没有止境的流逝,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与时间并驾齐驱的东西。’
    当初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林宝珠怎么也想不起来。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诸多画面,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一道道如海市蜃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倏忽而过,模糊得仿佛废墟里的灰烬。
    待她不由得想看得更清楚些时,那些画面被风一吹就散了。
    随即清醒了过来,像被一桶冰水当头淋过,她惊骇地看着自己不知几时站在了废墟外,手握着短刀,正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径直往眼前人的胸膛上用力扎去。
    而那个人是镆铘……
    她为什么要杀镆铘?
    困惑中压根来不及细想这问题,林宝珠急于想要收手,谁知无论怎么使劲,她竟分毫驱使不了自己那条右臂。
    所幸左手尚且能动,亦或者是本能使然,因此在刀尖扎入镆铘胸口前一刹,她及时抬手,用自己的左掌挡住了那把刀子。
    疼痛令她更加清醒,却也更清楚地发现,她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右手,甚至几乎整个身体,包括自己的声音,都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了。
    她开不了口,所以无法让镆铘知道自己并不想这样做。
    她控制不了自己动作,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一次失手后,从她掌心拔出,再一次往镆铘身上扎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控制住的偶人,随着操纵者的心意,被迫做着一切不属于自己意愿的举动,就像昨晚在锦衣卫手里被轻易左右的林大疯子……
    她急得嗓子眼喷火。
    可偏偏除了那只左手,她不再能让身体任何一部分听话,哪怕她用尽全力。
    所以发了狠,她冷眼看着手里那把刀一次次往自己左手上扎,用尽一切所能不让那只手移动分毫,心想总比伤了别人的好。
    几乎快把手掌戳烂时,是林大疯子的一声尖叫解救了她。
    许是出生兵家,即便养在闺阁,林大疯子也有着一股普通女子少见的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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