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那天傍晚,林宝珠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被那些人拖走,如同拖着一只疯狗,毫不在意对她  使用任何蛮横手段。偏偏林大疯子并不知晓妥协,越是挣扎得狠,越是换来更加冰冷无情的压制。
    眼看着她手上和身上挣扎出的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痕迹,林宝珠年纪虽小,这点自制还是有的,不  敢强做什么,唯有跪在何偃脚下,一声声乞求他们不要这样对待林大疯子,说她不是有意这样,她有  病在身。
    当时何偃怎么回应来着?
    他斯斯文文的脸上漾着斯文妥贴的笑,抚了抚林宝珠头顶上的发,温声对她道:‘既然有病在  身,自是要吃药的,她不听话成这样,不如你替她吃?
    林宝珠吃了。
    不知吃下了什么东西,有点苦,有点腥,但吃下后并无任何感觉,她也就没再怕。只见到林大疯  子终于没被继续作践,被一掌干净利落劈晕后被他们捆去了马背,便也就略略放了点心。
    直至现在,联系前后,林宝珠总算明白那妖人在她体内放下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当时捉走林大疯子后看似轻易地放过了她。又诱她连夜跑去救林大疯子,在用酷刑审  讯林大疯子无果后,轻易放她们逃离出来。
    皆是因为那个被她吃下的东西。
    那东西能在必要的时候让她失去意识,令她在毫无意识时,像只木偶般被人操纵着做出自己毫无  知觉的事。又在她清醒后从她身体里爆裂开来,让她七窍流血,让她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被疼痛反复  侵袭。
    它既能控制她,又能毁了她。
    由此可见,这东西的作用有两重。
    一重,以此作为要挟,用来从林大疯子口中继续套出他们所寻物件的下落。二重,显然是更为重  要的一重,那便是为了早早就做好准备,以此来应对随时会出现在这儿的,能够帮助到林宝珠,以及  阻碍他们夺取那个物件的人。
    何偃应是早就知晓了镆铘的存在,在林宝珠尚且还对镆铘的出现心存狐疑的时候。
    甚至,是在那之前。
    自他带着那些锦衣卫踏进刘家村的第一步,一切看似无意,却是件件有意。
    上。
    此时,不知受到了镆铘怎样一种攻击,他四肢被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倒在离她不远的地面  大约痛苦至极,这妖怪的瞳孔又变成了昨晚吸食人血后的模样,猩红得骇人。
    他用这双瞳孔似笑非笑看着林宝珠,又似越过她看着她正前方的小黄皮子。身周一片焦黑,同先  前那匹伪装成马的怪物被烧灼后,留下来的痕迹一样。
    不过此时变成那些痕迹的,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些“人”。
    显然他们是跟着何偃一起来的。
    不似那些正经随从,他们埋身在土里,从土下行走,跟何偃一样咬人脖子,吸食人血。
    林宝珠从小听说书先生讲,官府是至阳之地,任何邪佞都得退避三分,别说衙门前的石狮子和鸣  冤鼓,光是官老爷的公服都有驱邪的作用。
    若是真的,眼前又是怎么回事,何偃的出现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这所谓朝廷命官,竟是个吸食人血的妖物。
    而堂堂天子脚下,真龙盘踞的地方,竟有这样可怕的妖物存在,还位居高官,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顶着替天子行事之名千里迢迢追踪到这里,千方百计的要从林大疯子嘴里套出那只匣子里所  装东西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何偃口中的天子,还是为了谁?
    闪念间,林宝珠的肚子突然撕裂般一阵剧痛。
    仿佛五脏六腑在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搅拌,痛到一度无法思维,她下意识想要蜷缩起身子,但一眼  瞥见不远处紧盯着她的镆铘,她咬紧了牙,死忍着不发一声。
    轻易看出她的忍耐,何偃再度一声轻笑。
    这一次从腹部传递出的痛,林宝珠已再无法承受。
    身子猛一下缩卷了起来。
    几乎要哼叫出声时,突然她将手里的刀狠狠插进土里,借着这股力硬撑着爬了起来,随即抬头,
    抹去口鼻中再次冲出的血,朝同样默不作声静望着她的小黄皮子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吱吱。”
    化作男子身的小黄皮子右手鲜血淋漓,指尖缠着条细而苍白的东西。
    即便是刚从林大疯子的肚子里捞出来,即便上头还沾满了林大疯子的血肉,它依旧白得刺眼。
    细巧洁白的链子一节一节,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碎骨所制成的一条手链。
    看起来如此简单又简陋的一样东西,不知为什么林大疯子竟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它掩藏,亦不知为  什么会引来朝廷官员大动干戈,千里迢迢搜寻至此,甚至还牵扯到隐在朝堂中的妖怪。
    然而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乎差上一步就能将它握到手里的何偃,被镆铘打成重伤倒地不起。而一直以为已经成了一具尸  体的小黄皮子,却将它轻易握在手中,修长的手指捻着它,目光专注看着它,乃至对林宝珠的话置若  罔闻。
    林宝珠一动不动朝那串东西看了片刻。
    没等来小黄皮子任何回应,她伸直了手,再次固执地对他说了句:“把它给我,吱吱。”
    依旧没得到小黄皮子的回应。
    林宝珠僵直的手指缓缓合拢。
    看着他面具上那双憨笑的眼,看着面具下那双薄削的唇,手里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所以,
    这些年来,你是为了它才跟在我身边的?”
    小黄皮子仍然不答。
    “所以,以往的一切,都是吱吱在我面前演的戏?”
    沉默依旧。
    腥冷的微风里只飘来何偃又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铘大人不会以为,有您存在的地方,何某真  的有胆能只身前往,即便用了那种东西?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您该休憩的时间了,呵,真是何  苦,若是自由尚在,何至于此呢,麒麟王……”
    去。
    话音未落,乍然风起,镆铘漆黑一道身影倏地越过林宝珠,以着电光火石般速度朝着小黄皮子掠  靠近一瞬只见银发下那张脸上浮起层黑色鳞甲。
    鳞甲顺着脖颈迅速朝身周蔓延,暗光闪烁,衬得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瞬时如深渊厉鬼。
    转瞬抬起同样遍布了鳞片的手,他径直一掌撩起灼亮磷火,朝着小黄皮子那只捻着骨串的手上重  重挥去。
    然,两手撞击那一刻,镆铘的手突然从小黄皮子的手背上穿透了过去。
    继而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沙沙一阵风声,从小黄皮子身上一卷而过,不留半点痕迹。
    第515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二
    二十二。
    直至小黄皮子捻着那串骨链站起身,林宝珠仍僵硬站在原地。
    右手维持着索讨的姿势,脑里空空,眼底亦是空空。
    只目不转睛看着小黄皮子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随着不远处何偃从地上缓缓坐  起,她嘴里突地喷出口黑血,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上。
    血蔓延到小黄皮子脚下。
    那么多的血,从这小姑娘身上集中流出,似是把她身上的血都给流尽了。
    浓厚的血泊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小黄皮子的脸。
    脸同那张面具一样白,光滑如玉,面具上那双笑眼恒久弯弯。
    这用刀在木头上刻出来的笑意,很快被血液里一道涟漪打破。
    那是只小小如蛾子般的虫,在浓稠液体里扭动着,挥霍着最后一丝残命。
    喑虫源自苗人的蛊。
    原只是控制人的心神,自被有心人以特殊方式喂养,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仅能在侵入人身  后控制人心神,也能牵动人的每一根神经为它所控,是唯一能和鲛人的鲛丝相睥睨的控制,也是唯一只  能被鲛人所控制的蛊。
    这也是东海鲛人自血族崛起之后,没被他们屠杀干净的原因。
    谁能不需要这样一种用蛊者,哪怕他们是鲛族中的最被唾弃的背叛者。
    此时那个鲛族背叛者就半跪在林宝珠身旁,脸从血泊里抬起。
    嘴唇沾着血的颜色,令那张脸看起来似乎恢复了被麒麟王击倒前的气色,只是四肢依旧扭曲着,纵  然他舔食了林宝珠的血,也没能令他回到原状。
    他倒也并不在乎,只顾自用指甲划破食指,从里头挤出红豆大一滴血,缓缓滴落在扭动不停那只  喑虫上。
    跟蛊一样,解蛊者需是解蛊人。
    一旦这种东西被强行破除,就会对被控者进行反噬。林宝珠在挥刀朝何偃冲出一刹那,就已遭到  了喑虫的反噬。
    喑虫之狠,狠在几乎无人能破解它的操控。
    喑虫之毒,毒在一旦被破除,无人能从它的反噬中生还。
    它如血族一般能将人的血消耗至最后一滴。
    目光从血水里那只渐渐停止扭动的虫子,移向几步开外同样一动不动的林宝珠,小黄皮子看着她  静止在血泊中那只苍白如纸的右手。
    跟倒地前一样,这只手依旧维持着索讨的姿态,不依不饶,如她惯常隐匿在童真目光中的坚持。
    下音汇就踩着那片血相她方向走了过去。
    但刚踏出一步,突然脚踝上一紧,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
    带着失血过多的冰凉,虚弱却也异样坚持,让那枯瘦的手指释放出让人意外的力度。
    以至轻轻一扯竟没能挣脱,隐在面具下的眉心微蹙,他顿下脚步,眼角余光瞥见何偃投来的视  浅,他低头看向脚下那个眼帘半掀的女人:“林家世代守护梵天珠,你放手,我放你一条命。”
    话音清冷低沉,谁还能联想到他当初小小一点个子,吱吱欢叫时的样子。
    女人嗤地声笑了。
    开不了口,一双被血渍糊得半睁半闭的眼睛却似说尽所有。
    那双眼讥讽着他曾经在林宝珠身边时的所有模样。
    林宝珠并不知晓林大疯子也是见到过小黄皮子的。
    许是这一年来身子越来越差,都说将死之人能通阴阳,林大疯子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那些天,见到  过这只小黄皮子。
    好多次,在林大疯子脑子略略清醒时,她看到它从茅草屋的破墙洞里钻进来,绕着林宝珠吱吱地  专,陪着她烧火,陪着她做饭,时不时两只爪子胡乱比划,也不知道比划了些什么,能让林宝珠笑上  好一阵。
    最初林大疯子以为自己是病得越来越糊涂了,后来才意识到,她所见的都是真实。
    这意识让她释然,因为她明白过来,原来林宝珠从来都并没有疯,她真的能见到一些普通人见不  的东西,那东西是妖精。  。
    所以即便自己死了,林宝珠依旧可以好好活在这世上,毕竟她身边有比自己强得多的妖精陪伴  可再次见到这只小黄皮子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彼时他被林宝珠背着一路从镇子跑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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