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姨原先是我们那里的街道主任,去年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出租,全家一起搬去了新地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因为她新住所是在近郊的,离市区很远。

    “啊,这不是来赶个热闹么。”听我问起,张阿姨笑笑,一边伸手拉住了我:“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我走迷路了。”

    “迷路??”

    这话显然让张阿姨有些惊讶,其实我自己对此何尝不是。于是一五一十把跑到这里来的经过跟张阿姨说了,听玩她咯咯一阵笑:“那车呢?”

    “远呢,我都忘了在什么路上了。”

    “真不负责,就那么把你丢在车上了。”

    “可能他们没注意到我还在。可是张阿姨,这附近哪里有车站,我都走老半天了,一个站都没瞧见。连出租车都没有。”

    “这个啊,”似乎琢磨了下,她拍拍我的手:“今天有游行呢,所以交通管制,你不知道?”

    “看是看见了,后来看这里一辆车都没有,想想可能是交通管制了。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七夕还有这活动。”

    “七夕……”她目光似乎闪了下,只是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说到车站,你往这里走就错了。”

    “是么,刚才跟人打听,他们给我指的方向……”

    “咳,现在的小年青,自己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还指望他们给你指路?这里小路比较多,不太好找,所以光指个方向没多大用处,”说着看了下表,她朝反方向指了指:“这样吧,时间还早,阿姨索性送你去车站。”

    “谢谢阿姨。”

    确实如张阿姨所说,这地方小路很多,方向比较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方向,也难怪光指个方位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路跟着张阿姨,从刚才安静的,但“不干净”的小马路,到人越来越多的大马路,过了东九幽路再穿过两条弄堂,我已经彻底分不清楚这会儿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阿姨,这么远啊……”

    “还好,就快到了,走这里比较近。”

    夜色里的弄堂总是特别的暗,靠着一两根旧式的路灯不死不活地照着,光线也昏昏然地不死不活着。隐约可以听到车喇叭的声音在弄堂外某个分别不太清的地方响过,想来离马路应该近了,不过放眼周围依旧是高高低低的私房建筑。

    “这里我也走不太熟,”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疲劳,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肩:“从这里穿出去应该就是415路的站了,别急。”

    “415,到哪儿的车?”

    “终点站是新椿路吧,你可以中间下去换车。”

    “哦……”新椿路我知道,不过够远,是过隧道的车:“坐几站?”

    “七八站吧,林皋路下你应该认得了吧。”

    当然认得,那里离我家也就没几站的路了。我点点头。

    正前方忽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摇摇晃晃一盏灯光随之照亮了前面的路,路深处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匆匆朝我们这里迎头走了过来。

    走得挺急,从边上过去时跟阵风似的。眼角瞥见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小孩似乎在看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却一咧嘴哇的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甩着手里的灯笼。于是抱着她的女人脚步变得更急。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小孩的哭声还在弄堂里回荡着,跟着那片明明灭灭的灯光。

    “你们店生意现在还好吧?”耳边听见张阿姨问我。我点头:“还不错。”

    “小胡的点心做得可好,搬走后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点心。对了,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想起那几通始终占线的电话,我闷闷回答了一声。

    “哦,没有啊……”牵着我的手拐了个弯,前面的路变得更暗了些:“小心点走,这里房子比你们那里还旧,等拆呢,路灯都没几根是好的。”

    “阿姨,我们还要走多少路?”

    “快了,听,听到车声了吧。”

    听是早听到了,可是这弄堂的小路真走得我有点发晕了,高低不平的路,模模糊糊的视野,真走得像在云里雾里似的。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细听原来是张阿姨,她一边带着路,一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阿姨,你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小军读高中了吧,几时带他来玩啊阿姨。”又走了阵,见她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忍不住再次出声。

    “他也想见见你呢宝珠。”张阿姨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被张阿姨抓得有点紧了,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样子。

    我抽了抽手:“阿姨,走慢点,不急。”

    不得不说她的脚步变得有点快,跟刚才那个匆匆而过的女人似的,只是不知不觉里增加的速度,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快到了,快到了。”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回答,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

    “张阿姨。”我再抽了下手,可是抽不掉,她抓得很紧。这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起来:

    “阿姨,等等,我系下鞋带。”

    “就到了宝珠,就到了。”

    “阿姨!”脚下被块石头突然绊了下,我朝前一个趔趄。可是张阿姨没有因此停下来,也没有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很凉。

    从最初到片刻之前都没有觉察到这点,只是到这节骨眼突然就意识到了,她拉了我的手走了这么就,手却始终是凉的。几乎凉到我的骨头里。

    “张阿姨!”我用力把手一抽。

    可手没抽出来,反让自己又一次朝前一个趔趄。

    “快到了宝珠……”前面张阿姨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闷,就像眼前那团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巷子。

    我的心紧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电似的飞过,又被我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在它们从我脑子里成型显现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那种假设……怎么可能……

    但眼睛却始终没办法从张阿姨背影上移开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和声音……应该不会的,如果她是……我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手腕上一层冷汗,黏黏的,被张阿姨抓在手心很不舒服,我再次尝试用力抽了下。

    这次却一下子抽开了,因为张阿姨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险些因此撞到她身上,发觉她抬头在看着什么,循着她目光朝上看,一眼看到个人影在前面不远一幢小楼的房檐上坐着,晃着手里那盏黄澄澄的灯笼。

    灯笼光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这张阿姨,然后把那只灯笼超地上一丢:“门还没开呢,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他道,目光转向我,嫣然一笑。

    “刘逸?!”我脱口而出。

    却在这时被眼前骤然而起一道光惊得一跳。

    就在那盏灯落地一刹,它突然燃成一团数丈高的焰,蟒似的朝张阿姨和我的方向卷了过来,带着股咆哮似的轰鸣。我下意识后退,没退开半步张阿姨突然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她抓进了怀里。

    “让开!”耳边随之响起她的声音,尖细尖细的,几乎有点陌生。

    近在咫尺的火在这同时一下子熄了,只依旧一盏灯的模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刚才所见只是场巨大的幻觉。

    可是被张阿姨抓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头皮上的刺痛也是真实的,张阿姨的声音很冷,比她的手指还要冷。

    “张阿姨……”我抓着她的手试图掰开她,可她力气比我大得多:“张阿姨!”

    “快到了宝珠。”低下头张阿姨应了我一句。于是总算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闷……

    在地上那盏灯光线的折射下,张阿姨那双眼睛异样的亮,亮闪闪地看着我。只是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我在“甜果”里碰到的那个带狗的女人……

    她离得我那么的近,近得半张空白的脸都快贴到我皮肤了。然后我身子一轻,她带着我纵身一跃跃过了前面那个二层楼的屋顶。

    跃过了刘逸的头顶。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刘逸还是谁。

    他依旧在那道屋檐上坐着,抬头看着我们从他头顶上掠过。

    然后笑了笑,露出口白得泛出层银光的牙。

    牙齿间有什么东西射了出来,细细的,牛芒般,却又跟牙齿一样泛着层银光的东西。

    密集而疾速。

    紧抓着我的那具身体一阵颤抖,片刻,我感觉自己湿了,从手臂到腿。而身体正跟着那具颤抖的躯体一起下坠。

    我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那两只手的钳制,只眼看着越来越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张阿姨身上和眼睛里喷射出来,溅了我满头满身,而离头不到一米远就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和张阿姨的头正对着它直撞过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些尖锐的石块把我头皮刺破时的犀利,快得像电一样,老天保佑为什么我在逃跑时会没有这种风叱电擎般的思维能力。

    偏在这种时候可笑地让我提前反应出死亡的恐怖,就像在嘲笑我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

    所能做的最快的动作只有闭上眼睛而已。

    闭上眼睛等死。

    等着跟这个长得和张阿姨没有任何区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一起撞死。

    却在0.0001秒过后,在一阵刺得我头皮发疼的疾风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撞死。

    因为脚被什么给抓住了,倒悬在离地不过几公分距离的地方。而那抓着我的人两只脚也悬空着,和我视线持平,所以我能毫不费劲地看清楚他脚上那双鞋子。

    那双贵得出奇,所以第一眼看到狐狸穿着它屁颠屁颠在厨房里炫耀,我就打算把它记住一辈子的鞋子。我甚至还记得它的价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

    “狐狸!”我对这头顶那片乱石头大叫。

    于是身子晃了晃,像只快被送上砧板的鸡。

    “狐狸放我下来!”

    话音落,我没有被放下,却被拎得更高了点,然后转了下,这角度刚好让我和“张阿姨”脸贴这脸。

    我一声尖叫。而“张阿姨”叫得比我更响,那声尖锐的叫声过后,她不见了,连同那张除了眼睛外一无所有的脸,空气里飞扬着无数淡青色的沫,雾似的。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来扣住了我的脸,一个翻转,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那双悬空着的脚也落下下来,就在我边上。银白色的发丝因此散落在我脸侧,飞扬的轻絮似的,所划之处青沫嗤响着蒸发成烟。

    “我很好奇她连狐狸和麒麟都会分不清楚。”头顶上响起“刘逸”的话音,带着丝笑,轻轻飘飘。

    “所以她分不清楚你和鬼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麒麟为什么会来这里。”

    “锁麒麟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原来如此,看来跟着她果然能找到点小乐子。”

    “你该走了,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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