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迪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洛依,居然还是在凤凰谷一号。

    是raymond开车带她过来的,这座奇怪的城堡看起来还是那么怪异而荒芜,不,是更荒芜,因为那里一个人也见不到!

    停车场上也没有任何一辆车,入口处撤销了所有指引,甚至连一件垃圾也没有留下。

    一眼望去,只有灰白裸露的建筑群。枯枝与白芒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交织,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为使用过的痕迹,她与洛依一起听过的那场肖斯塔维奇音乐会,仿佛也只是秋夜里一个华丽而虚幻的梦。

    没有嗑药喝酒,很少建筑能给人这种迷幻般的感觉,然而凤凰谷一号就是这样的存在。

    raymond从车厢中取出一个黑色背包,虽然体积不大,看起来却比陆安迪提的马克笔重得多。

    他也曾经好奇过陆安迪的马克笔,提着二百一十六支真的不累吗?

    这次轮到陆安迪好奇了:“你拿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马克笔啊,无人机。”

    “无人机?”

    用无人机来做什么?

    “拍摄用具。”raymond笑了笑,也不多作解释,“我已经把洛总监的位置发到你微信上,我还有任务,你自己过去找他。”

    陆安迪看看这真正荒无人烟的四周,突然有种要被抛弃的感觉:“等等,万一我找不到洛总监怎么办?”

    说是凤凰谷一号,其实这地方连正式地址都还没有,raymond发来的位置除了目标地显示西北角的一个红色小圆点,其余周围什么标示也没有,当然也没有路!没有路啊!

    地图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raymond笑得人畜无害:“找不到就打电话啊!我不是连洛总监的电话一起发给你了吗?”

    好吧,除非必要,她是不想打电话给洛依的,她怕他烦,那张冰山脸天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于是陆安迪一手提着二百一十六色的马克笔,一手撰着手机,小心翼翼又茫然无助地走在这芒花蒿草比人高的硕大建筑群中。

    真正走在里面的时候,才知道凤凰谷一号远比她想象的更大,风格也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半遮半掩的中式庭院,梦幻般的假山亭石,造型各异的拱门回廊,希腊柱,罗马拱券,哥特式尖顶,巴洛克式样的园林与喷泉,中西合璧,各种建筑元素应有尽有。现在她有点明白洛依为什么让她看那么多建筑风格的素材了,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奇异的汇集!

    走上一段像路又不像路的路程,内里显得愈加荒芜,不知什么原因被推倒一半的墙体,忽然裂开的地面仿似一张大嘴,好像底下有一个无形的深渊,石头罅隙里长出的野草茂密茁壮,就像从腐朽的尸骨上长出营养充足的植物。

    窗子开得很高,一些黑暗如洞,使人联想到中世纪阴暗的城堡,一些却被秋日的阳光所穿透,照着整幅墙垣,像神殿般明艳动人。

    这个地方,越来越像一个梦。

    虽然初秋黄昏的天气并不热,但陆安迪感觉汗液已经流在背脊,脚下踩在一段石板上,竟突然“啪”地一声断裂了。正在怔忪间,突然头顶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伴随着“鸦、鸦”的尖戾叫声,像杜鹃夜啼般撕人心肺,陆安迪悚然一惊,手上的手机“啪”地滑落在石头的缝隙中,抬头看去,却是一只暗红色的大鸟飞过头顶,扇动着血色如云的羽翼,飞向暮色中另一个暗红的尖顶。

    即便是深山里长大的陆安迪,也从来没见过这样颜色的鸟,这浓烈又阴郁的红色!

    她抹了一把汗,幸好手机没摔坏,不过从石板上下来时脚下滑了一下,险些摔倒,加上那只颜色恐怖的鸟,心里多少有了阴影。千辛万苦地来到raymond指示的位置,却发现那里是个空旷的类似大堂的室内空间,连半个人影鬼影都没有!

    刚打出「我到了」三个字,还没发出去,就收到raymond发来的信息:洛总监说你太慢,他已经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你立刻过去。

    跟着又是一个位置,陆安迪简直想哭,西北角,西北角啊!

    她和raymond是下午三点从公司出发的,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达到凤凰谷,又走了这么久,秋天的黄昏来得很快,太阳已接近西山,暮色寸寸加深,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天黑之后一个人困在这荒野迷宫般的建筑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真的无法想象。

    所以当她终于走出一堆纵横交错的乱石,在一个类似悬崖的坡地上远远地看见洛依那披着夕阳之光的宛如银灰雕塑烁金般的身影,她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了亲切。

    但他开口说的话丝毫不感亲切:“陆安迪,一千两百米的距离,用了一个多小时,虫子都爬得比你快。”

    “对不起,没有路,我走错了方向。”陆安迪咬了咬牙,“而且……虫子不会担心摔跤。”

    除了要看着脚下,还要时刻注意那些高大茂盛带着锋利边缘的杂草和带刺的藤蔓,如果今天她不是穿着长衫牛仔裤,估计真的够呛。

    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留了几道火辣辣的划痕。

    洛依从头至尾扫视了她一番,看到她鞋面上泥泞和手背上的擦损,皱起眉头:“你摔到了?”

    raymond告诉他,高精度gps位置追踪显示陆安迪的手机曾经发生过一次自由落体运动,不会真是摔到了吧?

    “没有,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已,没什么事的。”

    陆安迪却不敢以为洛依是在体贴她,缓过气来,就麻利地放下背包和手提箱子,她甚至带了一个写生专用的简易折叠小凳子,以方便在任何地方就地工作:“洛总监,工具我都带来了,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告诉我,从你刚刚经过的那块石碑到你现在站着的位置,距离是多少?”

    陆安迪愕然抬头:“啊?”

    她的工作不是画图吗?

    洛依挑起眉头:“从你刚刚经过的那块石碑到你现在站着的位置,距离是多少?”

    陆安迪回头看了看,石碑离她不远不近,走过去大约不超过一分钟,但距离……她无法估量。

    “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学建筑的人,既没有方向感,也没有距离感,你是如何感受空间尺度的?”洛依再次审视她,冷冷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建筑师就只是在纸上画画效果图吧?”

    这句话就像穆棱说她可以当插画师却没有资格做建筑师一样,但这一次,陆安迪却无法用失读症那样的理由来申辩,她欠缺的确实很多。

    “走到石碑那里,再闭上眼睛走回来我这里,告诉我距离有多远。”他冷冷说,“如果你做不到,就按刚才进来的路线原路返回,重新走一次再画个路线图给我。”后面那句话成功地引起了陆安迪的惊恐,洛伊顿了顿,“你有留意过自己一步通常走多远吗?”

    陆安迪脸色苍白:“没有……”

    “记住了,正常状态下,你的步距是28cm!”

    陆安迪简直想掩面而泣,还好,不用真的走回头路。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几乎是在悬崖边上,难道他不怕她闭着眼睛会走偏吗?

    万一走偏呢?就算他不怕,她也怕啊!谁能明知道前面是悬崖还能继续往前走,那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但洛依显然已经不想与她讨论这个问题,他望向山谷下方,密匝如织的森森林木中,蛇一样的环山公路向着山脊蜿蜒而行,陆安迪不知道他是否在等待着什么。

    他冷冷说:“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回去跟穆棱那个老好人待着,我的时间很宝贵。”

    “穆先生不是老好人!”

    陆安迪几乎冲口而出,在她的心目中,穆棱是个异常优秀而严谨的建筑师,工作方式有种瑞士钟表般的节律与美感,在诸多方案润色中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是个极好的导师。

    她不愿意有人当着她的面诋毁穆棱,哪怕是洛伊!

    这个一副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的十足不用讲理的霸道总裁!

    洛依回过头来,眉锋挑起,发出一个尾音很长的“哦?”

    陆安迪这才想起他们其实是师兄弟,也许彼此之间很熟悉,也许关系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么冷淡,自己的反应也许有点过激了,偏了偏脸:“对不起,我去那边准备一下。”

    傍晚的山间,突然会有很大的风,这种风吹在悬崖上,就像随时可以把人的双腿吹离地面。

    就算闭上眼睛,耳边也会有猎猎的声响,打在心里,就像一面战鼓。

    陆安迪怕得要命,但还是要努力装作很轻松似的迈步,因为不能紧张,一紧张步调就会乱,步调一乱,她的步距就不再是28cm!

    她不想再一次把眼泪落在这里。

    他让她走,她就只好走,他说28cm,就是28cm。

    她只能相信,只要认对方向,每走出一步,她都会离目标更近一点点,离她的梦想更近一点点。

    七十步之后,再迈出的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会一脚踏空,掉下悬崖,“继续走。”洛依只提示了她一次,就保持冷冷的沉默。

    每次提起脚尖,心脏都会一阵紧缩。每走一步,都像要被恐惧凌迟。

    第七十五步,她突然听到了一种此起彼伏的啸声,像空中电流爆裂的声音,又像密集的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她吓了一跳,脚下一滞,身体前倾,重心向前冲去。

    一睁开眼,已经看见断崖边缘的风光!

    幸好一个沉稳有力的臂弯托住了她。

    陆安迪大口喘息,心脏砰砰直跳,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仅因为这悬崖边上的高度与刺激,还因为眼前和头顶,都是洛依的气息,她怕一抬头,就会与他的目光对视。

    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想多了,洛依根本没有看着她,她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一个硕大的穹形红色尖顶,和停留在上面的一群大鸟。

    不是一只,是一群!

    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她忍不住发出震撼的惊呼:“是鹰,红色的鹰!”

    洛依颇感意外,回过头来看她:“你见过这种鹰?”

    普通人不可能见过这种鹰,上次他看见这种鹰,还是在中东一个阿拉伯王子的宫殿里。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鹰!不过我认识一个驯鹰人,他告诉过我,鹰对红色非常敏感,如果看到长得像猎物形状的红色,会产生猎/杀/欲望,如果看到大体积的红色物体,则会产生防卫与抗拒,所以驯鹰的人从来不穿鲜艳的红色衣服。”

    然而斜阳中的穹形红色尖顶,就像血色一样鲜艳,所以陆安迪猜测:“这些鹰能够适应红色,它们应该是受过特殊的训练。”

    “你的眼力不错,它们的主人,还有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恩佐。”洛依松开扶着她的手臂,淡淡说道。

    他的姿势有力而技巧,既保证了她的安全,又避免了太过亲密的接触与尴尬,“鹰都看得很高很远,不是吗?我让你走到这里来,并不是想恐吓你,因为如果你不曾站在三千米的高度自由俯瞰,你的心胸与见识就无法承载三百米高的大厦。”

    此时洛依的眼神略带幽深,焦点落在陆安迪所不能见之处,也许是因为那些鹰,也许是因为他说的话。

    他的话,陆安迪只能听懂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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