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桥颔首。

    老板娘才欢喜地撒了手,跑回去拿了东西,锁了门。

    锁得也是铁闸门,她双手费劲地一起用力往下,陈烟桥走上去接了手,熟门熟路地伸手管她拿钥匙,锁好了再扔回给她。

    陈烟桥开口,“赵红,我说了不用等我。”

    小区里总共没几栋,就四个单元楼,赵红和他住同一栋。她的水果摊子一般过了九点就没什么生意了,远不用等到十点再关门。

    赵红之前总刻意等到陈烟桥回来再一同走一段小区路,陈烟桥起先没说破,过段时间见赵红越发明目张胆,还总送饺子花卷给他,直说了让她别等了。陈烟桥在她面前说话一贯那个样,面无表情不温不火,看不出来他生气不生气,但赵红憷他。

    赵红走在陈烟桥旁边,“桥哥,你看我新买的罩衫儿,洋气不?”

    “恩。”

    “我也是说,赶咱大直街夜市儿买的,我还给你带了件外套,回头给你呗。”

    陈烟桥知道她性子,“行,我不跟你客气。”

    “桥哥,你今天生意咋样?”

    “差不多吧,天快热了,人少了一些。”

    赵红似乎意识到,这个是错误的问题。

    因为正是因为春季回暖了,她水果摊儿生意才好起来了。

    “那你……”

    她察觉出陈烟桥今天态度不算差。

    她又顿了顿,有些期期艾艾地递了个袋子过去,“这是我一点心意,就是一束花儿,你这两天祭拜她的时候帮我一起带去吧。”

    陈烟桥这才看见她拎着的大厚纸袋,有些意外,“我替她谢谢你。”

    赵红似是得到鼓励,鼓足了勇气,快到楼下时候,她伸手攀了陈烟桥的胳膊,手下都是他硬邦邦有力的肌肉,她下定决心。

    “桥哥,你知道我心意的,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家里没什么负担。我不在意你心里还有她,我愿意跟你一起每年纪念她。你做我男人吧?”

    两个人在楼下顿住脚步,陈烟桥转过身,两个人贴得近,赵红的手还挽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她今天要一个回答。

    赵红的心意,陈烟桥感受得到。

    陈烟桥没拂开她的手,“赵红,我知道你好,是我不好。我年龄大,腿脚又不好。”

    赵红愈发抓紧了他的胳膊。

    “桥哥,你说这些不是埋汰我吗?我不介意,你在我眼里啥都好。今天是她忌日,我其实想跟你一起去祭拜她,让她安安心心,知道你有人照顾。”

    陈烟桥叹了口气。

    “赵红,你也不小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才轻轻地把她的手拂下来。

    赵红不想放弃,“桥哥,你给我句准话,你是相不中我这个人,还是就想单一辈子?都十年了,你别跟我说你还走不出来。”这话说的敞亮劲儿十足的。

    陈烟桥缓缓别过了头。

    “对不起。”

    赵红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她猛地一吸鼻子,“桥哥,咱们做生意的,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一大老爷们儿,以后不能为这个躲着我。”

    陈烟桥紧绷着的脸缓和些,“不能,你放心。你先上去吧,我抽根儿烟。”

    待赵红消失在楼道口,他转了身,坐在单元楼前的长椅上,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

    陈烟桥两条长腿交叠,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子顺势前倾伏低,指尖一点猩红,像是疲惫至极的姿态。

    “听了这么久,出来吧。”

    第6章 雪花肥牛

    倪芝把手里不小心抠下来的碎砖片儿扔到草地上,这才从黑暗的墙根儿走出来。

    她算是听明白了,陈烟桥是为已故女友或是妻子守了这么些年。

    先前她单手扶着单元楼的外墙,一片瓦凉直窜心头,他们声音不大,听得费神费力。冷不丁陈烟桥唤她出来,原来他已经知道有人偷听,倪芝心里一惊就把一片早已松动的碎砖片儿抠了下来。

    沾了一手粉末灰尘。

    她一边拍了拍手里的灰,一边走到陈烟桥坐的长椅面前。

    陈烟桥竟然给她留好了另外半边的位置。

    大伟跟她几乎交了老底,说他自己下班晚了末班公交就不赶趟了,老板就住在后面的铁路小区,所以都是老板最后锁门。

    她是当着陈烟桥的面先走了,到了路口一拐弯,这附近都是老城区,街道之间附街多,路口也多。稍微绕点路再快走几步,她就在小区门口见到了陈烟桥的身影,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倪芝抿着唇,等陈烟桥质问她。

    她手里仍有墙上石灰的涩感,跟她脑子里一样艰涩。

    如果他问,她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陈烟桥并未发问,一口接一口地闷头抽烟。

    倪芝有些呐然,打破沉默,“怎么发现我的?”

    陈烟桥瞥了她一眼,“脚步声。”

    他这才想起来,晃了晃手里捏的烟,“不介意吧?”

    倪芝摇头,“不介意。”

    见陈烟桥没有要骂人的颜色,她放松下来,翘了一条腿,翘得极低,几乎舒展着搁在地上,又长又笔直。

    “发现了还让我偷听?”

    陈烟桥睨她一眼,没搭理她。

    “我说,”倪芝又问一遍,“干嘛让我偷听?”

    陈烟桥往后仰了仰,舒舒服服地吞吐了一口烟雾。

    终于答她,语气极其不善:“你以为我想让你听?”

    那时候,等他想起来陡然消失的脚步声,像有人在背后逗留,倪芝已经听得差不离了。

    倪芝问他,“不能是路人?”

    “脚步声停了,又没人上楼。”

    “隔壁单元的住户呢?”

    她伸手指了指他们面前的单元楼旁边的一栋。

    陈烟桥用那只没捏着烟的手给她大致挥了个方向,在灯光投影下,他手指修长,关节粗细适中,形状优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虎口贯穿到手腕的疤痕。

    “那栋的门,在另一面。”

    一个人能不能沉住气,在这种时候就显而易见了。

    从陈烟桥戳穿她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问过一句有关被偷听的问题。

    倪芝东问西问半天,就闭了嘴,做好准备等他开口质问。

    一般来说,有两种人心理创伤比较大,一种是闭口不谈,谈虎变色,一种则是表明风平浪静,轻描淡写,往往倾诉和哭泣才意味着愈合的开始。

    她的步伐比她的脑子要快,她起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已经追到了小区门口。

    她这回想明白,该是陈烟桥越是避讳,越是油盐不进,甚至宁愿请一顿火锅钱,越说明他的伤痛未愈,故事大有来头,惹得她直觉想一探究竟。

    没想到陈烟桥把烟抽的差不多,把烟屁股往旁边垃圾桶顶上摁灭了,仍是半字未提。

    “走了,下次别干这种事儿。”

    说完他就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头也不回。

    倪芝下意识就抬手扳住了他右手手腕,一串佛珠硌手。陈烟桥正要往前迈步,手不过是顺着步子微微后摆,被她这么一拽,居然一下没挣开。

    陈烟桥顿时脸色发青,连倪芝都察觉到他隐隐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

    他自己知道,连着被两个女人冷不丁地揪住胳膊手腕,感觉并不好受,只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把扒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掰开。

    “你该听的也听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奇的?”

    “我说了我不是好奇,我是社会学访谈需要。”

    陈烟桥这话说的,甚至带着些许讽刺意味,换谁被偷听跟踪也不能气儿顺了,“那非得缠着我不放,那么多受难者家属,你都这么一个个跟踪吗?”

    倪芝避而不答,“你什么也不说就走,为什么还要把我揪出来?”

    陈烟桥站得笔直,就这么向下看她,语气审问,“你觉得我该提倡你这种行为吗?”

    倪芝这回听明白缘由了,他还挺守原则。

    “是我不对。”

    倪芝软了语气,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写满了诚恳。

    陈烟桥犯不上同陌生女人较劲,偃旗息鼓,重新坐下来,一边揉了揉手腕。

    倪芝试探着问,“我都跟到这儿了,聊一会?”

    陈烟桥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说,“你看,刚才那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你这不是什么秘密吧?你跟我说了,我顶多就当统计数据,什么访谈是我瞎说的。”

    “就聊五毛钱?”

    回应她的,是打火机砰地一声,陈烟桥又点了烟,眼角余光瞥了瞥她,这算是同意了,给她一支烟的功夫。

    “问吧。”

    从剑拔弩张到握手言和,倪芝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你先回答我在店里问你的吧。”

    “忘了。”

    “你经历了地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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