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桥嗤笑一声, “怎么样叫危险?”

    他习惯性去摸右手腕上缠的佛珠,一道一道, 一颗佛珠一颗佛珠地在手指下滑过。

    但语气怒得与佛语背道而驰, 连发顶的几根白发都跟着颤。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她想多看一天这个世界,都没有机会。我不懂你有几条命, 去一而再而三地陷入这种无畏的危险。”

    那年余婉湄,为了练俄语,去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口的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那儿,有一段时间,晚上有东正教会的人,不少俄罗斯留学生会去,相当于俄语角。

    至今陈烟桥次次路过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都会在这座古老的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建筑前驻足片刻。

    红白相间的墙面,帐篷式的钟楼,洋葱头式的穹顶。

    可不是建筑让他鉴赏。

    是陈烟桥想多等一会儿,或许就能看见那个在下雪的冬夜里,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余婉湄,轻盈地跑过马路。

    在路灯下摘了手套,哈一口气,拨了他的电话又戴回去手套,边走边跟他打电话。

    “桥哥,你在忙吗?”

    “恩,在回去路上?”

    陈烟桥脾气急又话少,两人缠绵时候他不嫌烦,却没耐心同她打很久的电话,总是歪着头夹着电话,手里的铅笔不停。

    然而这个时间点儿,他不管在做什么事儿,都会每隔一分钟看一眼手机。

    掐着时间等余婉湄电话,若是她过了几分钟没打来,他就要打过去。

    因为余婉湄回学校要经过一段路灯黯淡的小路,她一向胆小,一次被醉酒的走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吓倒,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路边给他打电话。

    陈烟桥再次体会到无奈,除了和余婉湄吵一架别无他法,说来说去都是她执意要异地恋的错。等余婉湄化解了他的怒气,他又只能由着她。

    好在果戈里大街到滨大不算远,除了那一段儿都是敞亮路。

    那年冬夜寒冷,一次她手机冻关机了,又让他发了一通火气。后来余婉湄就在手机上贴热暖贴儿,保证两人能聊到她赶上末班公交。

    陈烟桥又抚了抚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

    摸起那道蜈蚣状的疤,凸起如树根纹理,不像倪芝腿上的疤痕那般几乎平坦,疤痕咯手又涩,实实在在地存在,却抚得他心里觉得不真实又难受。

    他还活着。

    余婉湄却不在了。

    她除了在去滨大学俄语这件事有些执著,其他的时候,乖巧又温顺,娴静又优雅,就喜欢安安静静在寝室看书,极少出门。

    不像他,事事让余婉湄操心,不愿报备安全。

    凭什么是他活着,余婉湄这样的人,却为他死了。

    陈烟桥想到这里,眼底尽是阴霾与嘲讽。

    他的唇薄,年轻时不知何等傲慢,到如今的岁月里,仍然是言语辛辣半句不饶。

    “你懂自爱吗?一个姑娘家,总缠着别人要访谈,独自一人去何家,不是往虎口里送么?跟陌生男人看日出,进出家门,我要是有歹心,你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倪芝慢慢站得笔直,一字一顿,“你家,要是不欢迎,我不来就罢了。”

    她身上没有一丝柔软劲儿。

    陈烟桥的手撑在膝盖上,插进鬓角的头发里。

    汗就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又滑过脖子,流进汗衫里。

    他斜睨她,语气淡漠,“随你。”

    陈烟桥不再言语,低头欠了点儿身,终于按开旁边的风扇。

    那风扇不知多久没清洗过,每片扇叶上都是灰尘,转开了噪声极大。

    凉风裹着西晒的暖流,从他那头吹到倪芝这头。

    倪芝握了握拳,又松了开。

    “你知道吗?”

    她语气平复下来,没有一丝一毫地生气,“我感激你,因为我在何家遇到危险,你答应我访谈;我感激你,在地震时候送我去医院;我感激你,愿意陪我看江边日出。”

    她顿了顿,“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倪芝掷地有声,“没有人要成为你赎罪的道具。”

    陈烟桥蓦地抬头,同她对视。

    她那双丹凤眼里,不再是迷茫,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

    倪芝抿了嘴,“你当然不是为我,换个人,你还是会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婉湄没有死,我不是为你脱罪,你自己想想,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来操心别人的事吗?”

    谁都可能会,陈烟桥不会。

    他年轻时候,何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候和谢别巷想尝试欧洲教堂式的壁画,尤其是米开朗琪罗的湿画法,所谓“湿画法”就是在半干半湿的灰泥上作画,为的是让潮湿的灰泥迅速吸收颜料的色彩。

    哪有那个条件作画,两个人又自命不凡,自觉有艺术追求。

    为了画一次壁画,两人提前准备好颜料和刷子,趁夜黑风高翻进去附近烂尾了三五年的建筑工地。

    结果被几条狼狗追得丢盔弃甲。

    颜料这些扔了不说,一路是钢筋和建筑废料,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若是被哪个钢筋插进身体,命丧于此都有可能。

    谢别巷跑着摔了一跤,被刮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陈烟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怕,毫不犹豫转身拉他起来。

    幸好墙头拦住了恶犬。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山路上飚摩托车,就为了追求肾上腺素的快感。跟人打赌在坟地里呆一晚上,又或者是跟人打篮球争强斗狠,一膝盖跪地上骨裂了。

    多数时候他去做这些危险事儿,都不会告诉余婉湄。

    发个简单的“不用等我睡觉”的信息就当交代晚上行踪了,余婉湄次次要辗转难眠,等第二天跟他发脾气,他又哄她。

    周而复始。

    就像那天在江边,倪芝说的那句话,“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打动了他。

    对年轻人而言,这世界上每一盏路灯下都是明亮的,每一个街角都是宽敞的,每一个路人都是良善的。

    正是他年轻过,他才不想看见别人走他年轻时走的路。

    陈烟桥不知何时,掏了拿包长白山出来。

    倪芝认出来,应该是她昨晚买的那包,几乎没瘪下去。

    他面露疲倦,用夹着烟的手掩了面。

    “坐吧。”

    也不管倪芝有没有坐下来,叹息一声,“生命本就无常。”

    “你没错,”陈烟桥低声道,“错的是我。”

    害死余婉湄的人,不正是他么。

    他指尖夹的烟灰燃的时间久了,掉落下来,在他黑色的运动裤上。

    不知他有没有感受到腿上的温度,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跟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倪芝伸手到茶几上拿了烟灰缸,放在他腿上。

    “给。”

    陈烟桥把手拿下来,低头看了眼。

    “谢了。”

    她低了头,“你没错,我是该注意安全。”

    他眼底漆黑,额前的掺着灰白头发的刘海垂落,挡了半边眼睛,里面仍有十年的枷锁未碎。

    陈烟桥自己就是个矛盾体,他既排斥着世间的温暖,又想用他一点儿星星之火捂热人间。地震时候明明不关他事,他却要到学校里人流密集的地方去瞧一瞧。

    或许她当真是个较真儿的人,看他讲出往事,就揽了责任,又想看他放下往事。

    她百般不对,都不愿听他因为背负余婉湄的罪,说出的斥责和关怀。

    倪芝故作轻松,“我下次还能来你家吗?”

    陈烟桥看也没看她,拿烟的手在烟灰缸上敲了几下,声音因为抽烟透着哑劲,还是那句话。

    “随你。”

    倪芝站起来,走到刚才拿软尺的电视柜前。

    抽屉仍是掉落的状态,她只能隔着抽屉往柜子上头看。

    刚才她就在上面看见了本日历,因为这一年被西边阳光照得半边褪了色。

    不知为何是翻到九月那一页的,在二十号画了个圈。

    她出声,“我能看看么?”

    陈烟桥瞥一眼,鼻腔里恩一声。

    低头自顾吞云吐雾。

    “9月20,是什么日子?”

    陈烟桥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她生日。”

    “哦,”倪芝想了想,“要怎么祭拜?”

    她记得上次问过他,他好像说的是扫墓,但是不肯说是具体哪天。

    果然再问一次,陈烟桥换了答案,“答应每年画一幅画给她,之前没做到,今年想补齐。”

    倪芝翻了翻,想起来他似乎极重视祭拜,5.13当天又烧纸,又悬挂凭吊牌匾。

    果然,清明、5.13都画了圈。

    包括农历十月初一,是该送寒衣了。

    倪芝又问他,“不是中元节更近点吗?为什么不画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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