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我这一时半儿说不清楚。你说的开店,是怎么回事?”

    赵红一向直爽,反倒犹豫起来。

    她听出来,倪芝似乎不知道陈烟桥说的,去她所在的城市开间店等她的事情。究竟是茫茫人海错过她的踪影,还是陈烟桥不过是口头上说的,但以陈烟桥的人品能为前女友守了十年,如何会放弃她呢。

    赵红怕自己好心办坏事,这些年过去,生意越做越好,总算比当年多了个心眼儿。

    “妹子,我也是听我家大力哥说的,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理解错了。要是你觉得没这回事,只当我没说吧。”

    倪芝说,“红姐,我相信你,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赵红开口,“就是那时候嘛,我没同他打照面儿他就悄悄离开哈尔滨了。我家大力哥说,是在门口碰见他的,俩人抽支烟功夫随便聊。他就说,他要去你在的地方开间火锅店等你。”

    倪芝愣在当场,“什么?”

    她左手上戴的那枚戒指,一时间有些似烧红的铁箍般烫手,可她仍然捂着不肯撒手,用力地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在的地方?他知道我在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没说,我也说了我大力哥,咋不问明白。后来他再也没回来过哈尔滨,我们估计他找到你了。”

    赵红越说越急,“你后来没见过他?也没见到他开的店?”

    “哦,”赵红自言自语,“也是啊,你见到也不能这样。”

    倪芝喃喃自语,“没见过,也可能见过。”

    “啥,妹子?你俩到底咋回事啊,姐可不信你说的,什么选择不同。这些糊弄小年轻的话,陈烟桥这个年龄的男人了,这么些年都单着,好不容易碰上你,咋可能说分就分。”

    “我们分手以后我就没他音讯了。”倪芝还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声音缥缈。

    她想了想,“我觉得他始终没忘记那位。后来还有些事情吧。”

    赵红恨铁不成钢,“我说妹子啊,他那不是明摆着吗?你跟他在一起之前不知道他啥样。你不能这样啊。我家大力还带个孩子呢,那有过去的人就不让他活了?再说呢,他这样重情重义,你还希望他朝秦暮楚么?”

    赵红说话不怕得罪人,教训得倪芝心头暖,她确实是替她着急。

    可惜她和陈烟桥之间的问题,也不完全在于他悼念余婉湄。

    庞文辉照样有过去,谁不是日子照样过呢。

    倪芝手心里的温度又不那么灼人了,那枚戒指安安静静躺在她指缝之间,她轻轻地用右手抚摸,感受上面的纹路。

    倪芝笑了笑,“红姐,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谢谢你。”

    倪芝这回没什么不敢说的,只不过委婉些,“我毕业时候才知道,我老师以前和他有关系。”

    赵红同为女人,哪里听不出来。

    她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老师?误会吧,妹子?”

    “她给了我一把钥匙,能打开他家的房门。”倪芝再说起来,已经十分轻描淡写,“我想应该不是误会,我觉得太荒诞了没法接受。”

    “他总把我当小女孩儿看,什么事情都不同我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倪芝看着赵红,阳光下倪芝的瞳孔呈漂亮的棕褐色,“红姐,我不如你。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倘若明明确确告知我,我或许能过去这道坎儿,我疑心病很重,不想永远活在猜测和难过里。”

    “我明白,”赵红叹了口气,她这样心直口快的人都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最后就唾一口,“要我说,这些高校教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咋能这么不要脸,跟我们抢男人。她们多半就是图个新鲜感,回头就要嫌没文化。”

    赵红对陈烟桥的过去更一无所知。

    她说这话时候,只有义愤填膺和难以理解。

    倪芝看了看赵红,几年过去,还是俏丽水果西施的飒爽模样。她骂咧脏话时候,丝毫没有刻薄和妒忌的市侩模样,反倒是一副对世界真善美的相信,只觉得这些事情只是少数,不该降临在身边。

    她不需要了解陈烟桥,就能毫无保留地爱。

    倪芝越爱越绝望,越了解越发觉不了解。

    倪芝替何沚辩白一句,“倒不是,我这个老师,是他走的那位的朋友。她们早认识。”

    “妈呀,”赵红理了理,“这都啥事儿啊,哎,妹子,我算理解你了。”

    赵红很快缓过来,“那你俩吵架归吵架,咋能就这样放弃了,那不是便宜了那些小浪蹄子。”

    俩人都有些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倪芝说,“算是共识吧,一起放弃了。他先离开哈尔滨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说了分手,他没做什么反应。”

    她不愿意说那家似曾相识的火锅店,只低语,“红姐,你后来说的,可能是他一时念起罢。”

    “都过了那么久,”倪芝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早干嘛去了?”

    赵红一拍脑门儿,“不对啊,我听楼下那何家老头老太太说的,他爷爷过世了。他才回去很长时间,妹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倪芝捂着戒指的手紧了又松,硬生生在手心硌得生疼。

    终于在阳光下,那戒指反着光,她抬手拢了拢头发。

    “红姐,都过去了,”倪芝笑了笑,调侃她,“你最清楚,他不缺女人疼他吧。”

    这话说的,赵红都有些害臊,“呸,我以前就是瞎了眼。”

    赵红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呀,整不来他,他那种闷葫芦内心又丰富,我是读不懂。还是我家大力哥这种,话少脑子简单的好。”

    倪芝噗嗤一声,“红姐,你可别操心我俩,我也一样,我都要结婚了。你跟大力哥可要好好地,等我改天回哈尔滨找你们,可要请我撸串。”

    赵红怔了怔,又唉了一声,不知道是叹造化弄人还是叹陈烟桥。

    她很快乐观起来,“行啊妹子,姐用新的手机号给你拨一个,回头联系。”

    赵红走了。

    倪芝的笑容慢慢褪去,她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把戒指从中指上褪下来,细细的一道环被她捏在手里,不知道能不能绊得住她。

    倪芝想她总要看个究竟,不为别的,就算为她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能戴上这枚束缚她往后余生的戒指。

    庞蓓蓓没等到她喊了一个月的小婶婶。

    奶茶外卖送到她打针的急诊室,庞文辉接电话时候,倪芝已经上了高铁。

    倪芝抱歉,“我要回一趟家,有点急事。”

    庞文辉同倪父倪母都熟悉了,“伯父伯母怎么了,我能帮上忙吗?”

    “不是,”倪芝只能推脱,“是我那个闺蜜,冯淼,记得吗?她辞职了回家,结果出了点小事。”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好,你照顾好蓓蓓。”

    庞文辉刚说了道别,倪芝喊住他,“哎。”

    “嗯?”庞文辉果然还在电话那端等着她,他一向等她先挂断,他声音柔和亲切,丝毫没有半点对她突然消失的不满,“怎么了?”

    倪芝不知道自己喊他做什么,是给他一剂定心丸,还是给自己。

    “我回来你接我吧?”

    庞文辉笑了,“怎么和蓓蓓一样傻,我不接你谁接你?”

    倪芝终于说了结束语,“等我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便觉得似曾相识极了。

    陈烟桥当年匆匆赶回去家里,说的便是这句话。他是不是和她一样,笃定他会回去的,所以叫她等着。可惜他什么都不肯说,不告诉她究竟生了什么事情。她直到今天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是他爷爷去世。他那时候的所作所为,许久不曾理她,不挽回她,显得楚楚可怜起来,虽然楚楚可怜这个词语放在他身上不搭配。

    倪芝说完这句话,觉得十分不吉利,想换个说辞,“我……”

    可惜她话没说完,庞文辉那边难得先挂了,“蓓蓓要换一瓶打,我先挂了,等我家夫人回来。”

    倪芝还像模像样似的,对着已经嘟声的那头,说了声“我会回来”。

    和赵红在医院分手,不过是下午,等她站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尽头,这世界放眼望去,已皆尽灯火。

    她一路上想了许多,都不及真正隔着有些油渍的玻璃,看见里面那个拎着扫把簸箕的身影。她远远地看他一眼,便知道是他。

    门口上新的牌子已经撤掉了。

    他店里已经打烊了,他和以前一样,关门时候总是亲力亲为。用左手提了桶水出来,那步子就显得吃力了,一瘸一拐。他先投了抹布,把桌子挨个擦一遍。他虽然总是颓废的气质,腰杆却总是直的,舍不得弯一下,不知道擦得细不细致。

    随后又蹲下来挨个把板凳翻桌子上去。

    最后拖地扫地,好像当年倪芝赖在他店里不走,见到他慢悠悠地,在无人的地方,露出他的瘸劲儿。

    她路上想的是,倘若那店子不是他开的,倪芝只当自己想多了。本来就是极不可能的事情,怎会有人这般痴情这般叫劲。

    倘若一切皆如赵红所说,他隐瞒了独自承受了那么多事情。只显得是倪芝的残忍,才造就了这一切。

    她只会愈发恨他。恨他不告诉她真相,恨他风流多情,恨他在一起时与过去难舍难分,现在把她又变作过去,恨他总是闷不做声自己承受一切。

    可惜看到他这样,她如何恨得起来。

    不知道他躲了她多少次,倪芝开始恨自己,怎么不早些问他。

    可惜早些问他和晚些问他,又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满足她知道真相的愿望,她已经答应了庞文辉,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店子里的灯熄灭了。

    倪芝的视网膜上还残留了那丝光亮。

    倪芝笃定,按他的习惯,要熄了灯从厨房后门走了罢。

    没想到前门开了,陈烟桥走出来,夜风吹得他刘海浮动。

    倪芝自从病好身体养得不错,丝毫没有入秋的意识。看着他蓬松的头发被吹动,忽然间秋天的肃杀和凄楚就自动涌上心头。

    陈烟桥不急不缓地,先叼了支烟出来点燃,才抬手拉卷闸门。

    不知道他如今的手臂,是不是还是以前那样,像经脉盘结的树根。

    陈烟桥一路抽着烟,穿过马路,顺着这条长街走。

    街上还是那样,没什么人,拉客的的士络绎不绝。

    倪芝远远地跟着他,看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当标志,走了一会儿,她似乎就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他腿脚不好走得慢,倪芝换了条路走。

    陈烟桥到合景花园南门岗亭时候,还没察觉附近有人。

    和以往一样,他会站一支烟的功夫。

    他拉开皮夹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包红色的长白山,低头护火时候余光瞥了眼。

    陈烟桥的声音又在烟雾熏陶下哑了,“谁?”

    没听到回应,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隐隐约约暴露出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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