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芝随便点了杯拿铁,看着对面。

    看了许久,胖哥桌球店原来还在。

    不知坐了多久。

    又是庞文辉的电话,他这么久了没催过她,都是问她恢复得如何。

    今天庞文辉听出来她在外面,犹豫一会儿,“小芝。”

    “嗯?”

    “今年过年早。”

    倪芝以为他要问她何时回去,庞文辉顿了顿,“快过年了外面乱,你注意安全。”

    庞文辉倒是个聪明人,他和她一样,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把双方距离切割得很漂亮。

    他不催她,却点破她在外面,又哄了她。

    倪芝感谢他的宽容,“我订了机票,两天后回来。”

    “我接你。”

    “好。”

    分明只是从咖啡馆出来,却好似走进浓墨一样夜里。

    周围霓虹在视网膜上糊成团,照不清道路。

    若跟着心走呢。

    不出意料她便站在铁路小区中间的单元楼,昏暗的楼道,忽闪的楼道灯。

    一步踏进去,就踏入尘封的过去。

    倪芝看着躺在手心的钥匙,那串钥匙被她捂得发热。还是何沚当年给她的,她曾经开过门,没勇气进去。

    如今时隔三年,嘀嗒一声。

    倪芝凭着记忆摸索开了灯。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想象中的灰尘呛人,起码地板看着还算干净。看起来有人定期打扫,想来是楼上的何叔和李婶,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怎样。

    她几乎是一个个拂过去的,鞋柜、茶几、灶台、电视、镜子、花洒。

    最后进了房间里,连床单都铺着,还是那个被烟头烫得蓝白格子。

    桌子上还放了个皱巴巴又鼓鼓囊囊的烟盒。

    倪芝拿起来,里面有团纸。

    展开铺平,她愣在当场。

    上面是她,几年前的模样,躺在床上抽烟。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亲热,在中央大街的酒店里,她分明记得这幅画没画完,就被她打搅了。

    现在这幅画是完整的,有皮有骨有魂。

    她俏生生的,风情万种,顾盼生媚地躺在画上,明明不是照着她画的,却完完全全是她。

    陈烟桥没给她看过,是分手后画的么?

    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画的,像真把她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烟盒里还剩一支烟,她所有的记忆涌回来。

    是那天滚落到地上的烟,陈烟桥问她留着做什么。她语气还散漫而矜傲,“纪念?纪念一支烟引发的惨案?”

    她就随口一说,她后来都忘记了。

    没想到陈烟桥竟然记得,还留着至今,他放在这里,是会想着有朝一日同她一起回来看么?

    倪芝缓缓坐下来,她忽然有些乏力,胸口似堵了块巨石。

    她忍不住去贴近那支烟,咬在嘴里,闭上眼睛闻陈烟桥的味道。咬的滤嘴都软了,她在陈烟桥扔打火机的老地方摸,果然摸到了。

    自从一年多前那场肺炎,她已经戒烟了。

    如今胸口那种躁动,让她迫切地想吸入熟悉的烟草味,去驱散一二。

    才吸了一口,尼古丁入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知道是烟放久了,还是她早已不适应,头一次觉得,长白山这般烈。

    长相思,到白头。

    谁说是件易事,烈得她眼圈红起来。

    烟灰散了一地,她疲惫地靠着床边,头发蹭在床单上。

    腰椎又在隐隐作痛,她胸口也痛,分不出来哪个更痛。

    倪芝有些意识模糊起来。

    忽而听见吱呀一声响,还有细碎的脚步声。

    倪芝强迫自己眨眼,卧室门口已经站了个农民工似的男人,拎着个来路不明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黑色垃圾袋。

    她一惊,要撑起身来,一时间腰部又跟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软。

    那人有些惊讶,“是你?”

    他这种熟人口吻,倪芝这才辨认出来。竟然何旭来,他变了许多,又黑又瘦,几乎贴着头皮的寸头,见青色了。胡子拉碴的,眼窝都凹下去,显得落魄疲倦,还有种穷途末路的狠劲。

    何旭来有些头疼,他已经忘记这个女人叫什么了,只记得是陈烟桥的女人。倪芝这样姿色和风情的女人,他要忘记倒也难。若是以前他肯定有想法撩拨撩拨,事实上他也这么干过。

    如今么,何旭来只想安安生生歇一晚。

    他看倪芝蹙着眉,一言不发地要摸手机。

    何旭来开口,“别误会,我,何旭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楼上何叔的侄子。我就是回来看我叔,看见你没关门,进来瞅眼咋回事,还以为桥哥回来了呢。”

    倪芝盯着他看了几秒,“我确信我关了门,陈烟桥不在家期间你是常进来偷东西么?你今天把偷的都拿出来。”

    何旭来同她对视,倪芝顿了顿,“你再靠近一步我直接报警。你知道,我现在叫喊,何叔李婶应该听得见,我是不想他们难堪。”

    她拨号键盘里躺着三个数字。

    两人的眼中其实都是血丝密布,透着身心疲惫的意味。

    何旭来他举起双手,“你小点声。”

    他后退,“别惊动我叔婶,我跟你说实话。”

    何旭来当真往后退,倪芝还担心他想跑,实际上没有,他也没有半点对她图谋不轨的意思。

    静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把袋子扔茶几上。

    还有打火机打燃的咔嚓声,何旭来说,“你出来吧,坐吧,我跟你说实话。不用怕我,我什么都不想做。”

    看倪芝缓缓走出来,何旭来把茶几上那个黑色袋子拨开,“我是来还我叔钱的。”

    里面是几捆钱,红色的百元大钞。

    作者有话要说:  感慨一下,之前写的时候,只是想多几个配角丰富一下故事。

    没想到何旭来贯穿了整本,写到后来,感觉我能去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揪出来他,这就是他的命运吧。

    第99章 咸鸭蛋(正文完)

    客厅的光线好些, 这样看何旭来,他瘦归瘦了, 似乎结实许多, 整个人没有以前烟酒麻将耗空的虚浮模样。他目光都内敛了,几乎不看倪芝, 低头抽得劣质香烟,勾起来倪芝方才抽得那支放得过久长白山的记忆,她咳起来。

    何旭来显然没照顾她, 他从茶几下面摸了烟灰缸出来,磕了烟灰。

    闷闷说了句,“对不住了。”

    嘴上烟没停,他显然很有倾诉欲,“几年前那件事, 你应该知道吧。就是我看上了我老婆, 可惜我没钱, 还骗她我迟早会有钱的,实际上是看上我叔婶没领的那笔抚恤金。”

    倪芝打量他片刻,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 他是真心实意倾吐的。

    她的腰椎隐隐作痛,她从卧室抱了枕头出来, 放在椅子上靠坐下来。

    何旭来不管她动作, 不管她是否有回应,他接着说那些往事。

    倪芝大致都清楚,无非是陈烟桥陪何叔领回来近二十万抚恤金, 给何旭来结婚用,堵了宋雅莉的闹腾,安分地给他生了个闺女。

    后来的事情走向,慢慢变成了一地鸡毛。

    何旭来说得很客观,他手痒犯贱,烂赌成性,欺负宋雅莉生了个闺女,嫁了他是被吃死了,她的美甲店没开成,倒给他偷摸拿了存折开麻将馆。木已成舟,宋雅莉就陪他经营,谁知道他不止允许人私下赌,他自己还赌,宋雅莉照看闺女看不过来,他进了几次局子,和邻里关系闹得乱糟糟,整个人愈发眼红。

    偏偏,宋雅莉生完闺女肚皮就歇了,全家念叨何家香火。何叔李婶没如何,是何旭来幸灾乐祸,看不得全家骂他,为了分散何叔怨他,时常把祸水往宋雅莉身上引。

    何旭来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下来了。

    他捏烟的手在抖,“你知道不,我闺女,宁宁,是真他妈的漂亮。我从来没嫌她是个姑娘家,只是我这人就是不知贵贱,心情好了逗她,她哭了我嫌烦。”

    “我现在真他妈后悔,我后悔死了。”

    “我……”

    倪芝依稀记得,她几年回来毕业答辩,在麻将馆门前一瞥。确实如何旭来所说的,他待孩子极差,那么小的孩子坐着学步车自己捣腾到麻将馆门口险些摔了。

    她没提,因为听何旭来这语气,是出了事,或许是离婚。

    倪芝明白他需要那么一丝倾听,她问,“那她呢?”

    何旭来狠狠搓了几下脸,“失踪了。”

    “我没看好,我老婆回家做饭,她自己在那儿玩。我回头一看就没影了。报警看路口监控,被人抱走了。警方追不及,至今无下落。”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没有泪如雨下的忏悔。

    几年过去,这种流氓地痞一样的男人成熟了,只是无声地展示了他的疼痛。

    倪芝问他,“你老婆呢?”

    “雅莉走了。我把她心伤透了,什么都没要。其实房子说过户给她,我拖着,那个破麻将馆,早被我欠了债,分文不剩。我没什么能给她的。”

    室内安静下来。

    倪芝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

    已然近深夜了,她问,“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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