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翩翩愣愣回头:“没事,我没事,我就是看看七叔还出不出得来。”

    “督主应该很快便会出来,夫人若是累了可先到隔壁房间休息片刻。”

    “不用了,我看七叔是出不来了。”何翩翩幽幽地说。

    东衡不解道:“夫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何翩翩摇了摇头,几步蹦下了楼梯,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哼,自从收到那个太后的什么密旨之后就躲在屋里不出来,为了那么几行字上下看下左看右看,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完蛋,当然出不来了……可是,她虽然这样想,心里却还是希望莲岂能早点出来,而老天爷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心声,她刚刚腹诽完这些,便见莲岂推门走了出来。

    玄黑的披风被他修长的手臂掩在身侧,太后派人送来的所谓密旨早已化成了火盆里的一堆灰烬,莲岂信步走下楼梯,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着极其奢华的黛色,唇边挂着冷意,接过属下递来的金丝手帕拭了拭手,轻轻掷在地上,转头对东衡道:“命人留守此地,通知雾月清澜在一个月之内找出霸刀山庄幕后之人,死活不论。”

    “是,督主。”东衡谨慎应下。

    “翩翩。”莲岂将视线移向何翩翩,嘴角总算有了几分笑意,“我们回京。”

    何翩翩一下子站了起来:“回京?可是这里……”

    “走吧。”莲岂似乎不打算多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径自上了马车。

    何翩翩用屁股想都知道莲岂不可能无缘无故丢下这里的烂摊子回京,他来这里是受了皇上的旨意,而能让他抛下一切即刻回京的那个人必然比皇上更为重要。

    那么……是太后。

    何翩翩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盘膝坐在车窗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外面冷清的景色。

    一个人若是心情不好,那她看见什么都会觉得毫无生气。

    “翩翩,喝杯茶解解乏。”莲岂为何翩翩倒了杯茶推过去,神色平淡,似乎并未发觉她的不妥。

    何翩翩以前总觉得莲岂沏茶的模样异常优雅迷人,如今却没了这种兴致,她只看到了他一张俊雅的脸上两边各自挂着一个词——左边欠打,右边欠踹。

    莲岂被她这么看着仍是非常淡然,仿若一朵开在万千碧叶中的雪莲,清澈湛静,不浊不妖。

    然而,他越是这样何翩翩就越生气,从回程开始便有意无意躲着他,虽然和他同乘一辆马车,却从不主动说一句话,以往都是她在两人之间制造话题,这下却换成了莲岂。

    可莲岂又哪里是被拒绝后会愈发迫近的人?说了几次话后见何翩翩态度敷衍,他便也不再强求,只道这丫头是怪罪他没处理完霸道老祖的事便回京,一来一去时间太快,身心疲累罢了。

    所以直至到了京城,两人的关系仍不见改善。

    莲岂心中有事,并未深究何翩翩此番沉默是为何,到了东厂便换了官服进宫,直到深夜也未见回来。

    何翩翩守在房里多时,望着凉透了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命婢女将饭菜撤下后,她心情烦躁地出了门去散步。

    一阵凉爽的风拂过全身,何翩翩深吸一口气,走到花园里时心里敞亮了不少,看着满花坛盛放的鲜花,花瓣娇嫩美丽,在月光下散发着幽暗的光芒,脑子里竟不自觉想到了莲岂。

    她一惊,暗叹自己魔怔了的同时,懊恼地准备回房睡觉,却被一人蒙住了眼睛。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鼻而来,悦耳润朗的声音轻易便可挑起女子心湖上的阵阵涟漪:“更深露重,莲夫人不在房内安寝,到外面来作何?”

    这个陌生的声音就响在何翩翩耳边,她眉头一皱,弯身与那人交手几招,挣开了被他蒙住的双眼,目光如炬地看向了他,这一看,便微微怔了一下。

    皓月的华光落在那人精致的九龙玉冠之上,他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只垂下两条嵌着金线滚边的带子,一身银色素雅深衣虽款式简单,但那繁复的浅色暗纹却昭示了它的价值不菲。他看着她,唇角微扬,面若傅粉,如画眉目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只是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何翩翩自认在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绝不存在这等卓然的人物,却又无法忽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究竟是在哪见过?

    “莲夫人这般看着在下,会让在下误以为你是在等我?”男子捋了捋衣袖,不紧不慢地勾唇冷淡道。

    何翩翩撇了一下嘴:“看你长得还不错,想逗你玩玩,当真啊?”

    男子一愣,似乎没想到权倾朝野、先斩后奏的堂堂东厂督主的夫人,会是这般毫无礼数之人。

    “东厂之内戒备森严,你能只身在此不被抓起来,只有两种可能。”何翩翩不在意他不语,只是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第一,你武功极高,第二,他们认识你。”

    男子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走近何翩翩几步,她看清了他衣服上那模糊的暗纹。

    是织金的龙纹。

    难怪会觉得眼熟,何翩翩微一皱眉,将已露出刀柄的匕首收回袖中,低声问道:“你是皇上什么人?”

    男子闻言忽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何翩翩莫名其妙,而很快之后他又猛地止住了笑意,就如同那笑容来临时一样突然。

    他不答反问:“莲岂又是皇帝什么人?”

    “当然是臣子,你这不是明知顾问吗?”

    “臣子?”男子似乎很不屑这个词,露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笑容,“连当今圣上生母的凤床都敢上,这样的臣子还真是古今少有。”

    何翩翩怔住。

    男子神色一转,颇为温和地继续道:“莲夫人,我想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何翩翩沉默。

    有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同一时间,仍留在宫中的莲岂莫名有些不安,他素来运筹帷幄滴水不漏,自认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绝不可能有漏网之鱼,遂将这种感觉硬生生抛到了脑后,只一心思虑眼前的状况。

    殷太后千里急召他回京,等他回来了却只在内殿沐浴妆扮,让他一个人在外面等着,不给他任何指示,也不让他离开,他只能在这里独坐静候,一等便等到了夜深人静。

    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并拢,细腻润泽的指尖轻轻抚着拇指上的碧色扳指,莲岂微蹙着眉头,神色虽没什么变化,周身的寒气却很重,伺候的宫女和太监都眼尖地退了下去,不敢出声。

    又过了良久,莲岂忽然抬眸望了一眼屏风之后,但见雾气袅袅,殷太后似乎仍在沐浴当中。

    他倏地起身,柔和的烛火洒在他俊雅的脸庞上,唇角微勾,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笑意:“既然太后无事吩咐,那微臣便告退了。”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皂色曳撒【注释1】的衣袂飞舞飘逸,披风半掩,轻缓的步伐带动了腰间系着的翠色环佩,官服上金线的云纹华贵非凡。

    “慢着!”殷太后总算开了口,却没能拦住莲岂离开的脚步。

    一旦有个人真的想离开,你再兰也是拦不住,即便你拦住了他的人,也拦不住他的心。

    “拦住莲公公!”殷太后披着外衫从屏风后疾奔而出,发鬓还泛着水气。

    莲岂缓缓站定在门口,看着一拥而上的护卫,眼波沉静,淡漠的神色似乎在说:就凭你们?

    护卫统领为难道:“莲公公您已久候多时,何必在乎这一会……”

    “这里何时有你们说话的份?”殷太后已追了出来,“都退下!”

    护卫赶忙全数退下,虽然只和莲岂对峙了一小会,他们的额头上却已渗出了冷汗。

    莲岂转身望向殷太后,缕缕沁人心脾的凉风流过二人之间,从殷太后的方向望去,玉色琉璃瓦衬着眼前男子如画的面庞,美得仿若置身仙境……只是,他的唇抿得太过阴鸷,让人胆寒不已。

    “你进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殷太后转身进殿。

    莲岂在殿门外沉默了一会,终究是跟着走了进去。

    他刚刚步入内殿,便被人自后抱住了腰身,一股熟悉的女子幽香扑鼻而来,耳畔萦绕着柔和温热的呼吸:“七哥,你不回来,我寝食难安……”

    莲岂快速地瞥了一眼周围,见所有婢女太监都已被屏退,微微舒展了眉峰,扯开她缠在腰间的手,整理好衣裳,疏离一笑,刹那间雪霁春来:“这下你能睡着了?”

    殷飞烟柔柔点头:“那是自然。”说着,便又抱了上去,“身边少了你,总觉得夜里很冷。”

    莲岂眸光一闪,撑开双臂欲将她推开,可她固执地攀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许久,他低头凝着她,如画的眼睑微微下盼:“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殷飞烟汲取着他怀中独特的淡香,抱得更紧:“不能。”

    “你想要的我已经都给你了,少艾的皇位,你的太后之位,现在莫说是后宫,便是全天下也再找不出可与你相争的人,你还想怎么样?”莲岂撤开身子,睃了她一眼,弹了弹衣袂。

    如果他不希望别人碰他,天下间还没有谁能碰到他。

    殷飞烟也不恼,执著地与他对视,唇畔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可我最想要的你却没给我。”

    莲岂漫不经心地抬眸,目若寒星,看得人心头发虚:“什么?”

    殷飞烟缓慢而又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你。”

    莲岂转身便走。

    这个字让他觉得对眼前的女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可是他刚一回头,便又停住了脚。

    在殿外的假山石旁,他看到了一个来不及隐去身形的女子。

    ——翩翩?

    莲岂负在身后的左手不自觉轻抚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那玉质地无暇,表面润泽反光,是多年的习惯性摩挲所造就而成的。显然,扳指的主人对这个动作很熟练,做的次数也很频繁。

    第十五章

    何翩翩站在雕栏玉砌的皇宫里,任凉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她凝视着远处回望着她的莲岂,稍怔了一会,错开目光望向别处,思虑一番,转身跃出上了屋顶。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的,不过她觉得现在还是离开比较好。方才在东厂碰到的那个身份可疑的男人说要和她好好谈一谈,但是他难道不知道,她最讨厌这句开场白吗?

    不谈不谈不谈不谈!!!!

    何翩翩小心翼翼地掠出皇宫,今晚的风比起往日来格外的冷,吹透了衣衫,吹透了皮肤,她虽勉强避开了巡逻的护卫,却还是因为武功不济而有些吃力地停在了城墙外休息。

    本来是因为出现了那个陌生人,担心莲岂的安危才偷偷潜进皇宫,现在想来自己实在太杞人忧天,七叔又哪里需要她来担心?人家美人在怀饮茶看景过得好着呢,她操心个什么劲?

    何翩翩靠着墙壁蹲下,呼吸吐纳了一会起身准备回东厂,抬眼间却看到了那个她满脑子都是的人。

    巷子口停着一顶棕红鎏金的轿子,东南西北四人各站四个角,身后数名东厂番子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褐衫肃容,由夜晚的冷风衬着,显得有些阴森森的。在他们之前站着的,正是一身皂色官服的莲岂,他一手负后,一手前挽,食指弯曲着轻抚过泛着碧光的扳指,目光柔和,白皙清瘦的脸庞俊雅平静。

    何翩翩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视线不看他,拍了拍衣裳,仿佛刚刚遇见他一样:“咦——怎么这么巧,七叔你也走这条路回去啊?”

    莲岂睃了她一眼,回头对东衡道:“你们先回去。”

    东衡恭敬应下,领着所有人离开了这里。

    何翩翩望着除了莲岂之外连轿子带人都瞬间走得干干净净,顿时如临大敌,转身就跑。

    但是何翩翩快,莲岂却比她更快,他似乎早料到了她会如此反应,在她掠上围墙之前便揪住了她的后襟。

    “你想去哪?”

    背后传来莲岂略带阴鸷的问话,何翩翩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沉下脸色去挣他的手:“你放开我。”

    莲岂淡淡地问:“若是我不放呢?”

    何翩翩自袖中取出匕首,转身皱眉盯着他。

    莲岂唇角微扬,纹丝不动:“啧,翅膀硬了,先是自作主张,现在又要弑叔。”

    何翩翩眉头皱得更深了,收回匕首用双臂扣住莲岂的手臂一拧。

    莲岂没想到她会如此偏激,竟就此被她挣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短促一笑:“翩翩今夜委实不乖。”

    何翩翩二话不说飞身而起又欲掠上屋顶。

    莲岂唇边勾起几分兴味,赶在她之前上了屋顶,挡住了她的去路:“不打算和七叔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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