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在地上爬着,如同一滩烂泥。他拼命地辨认周围的脚步声,一双血窟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莫名的虚空。

    江小楼的声音缓慢而优雅:“你应该感谢我,至少我没有把你送到刑场上去,一刀杀了你实在是太没趣了,是不是?秦探花,好好享受你以后的人生吧。”

    秦思不停地扒着地上的黄沙,茫然无措地辨认着江小楼的方向,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狠狠地一脚:“快开工,别偷懒!”

    听了这话,秦思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动,他的舌头已经被拔掉了,除了一双耳朵可以听到外界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就算他能证明又如何,如果被外人知道他是谁,只有死路一条!沦落至此,他纵然想死,也是求而不得。

    若早知道要这样活着,宁愿早点了结自己的性命。好过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彻底沦入地狱。

    金玉满堂

    江小楼回到雅室,始终面带微笑。

    郦雪凝瞧见她,一时慌乱地碰到了茶盏,茶水洒了满桌,她又低头,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容易收拾好了,才抬头,勉强一笑:“回来了。”

    江小楼见她神情有丝异样,眉头微微蹙起:“出什么事了?”

    小蝶见郦雪凝默然不语,抢先道:“庆王妃来了,非要见到郦小姐不可,怎么都不肯走,现在人就在小花厅——”

    江小楼面容添了几分温柔的笑意,淡淡看了郦雪凝一眼,开口道:“我去见庆王妃。”

    郦雪凝一怔,旋即回绝:“不,我不见她,你也不要见她!”

    江小楼轻轻一笑,不再言语,转身便出了雅室。

    “小楼!”郦雪凝未料到她说到做到,一时紧张极了,连忙跟在她身后追了出来。

    庆王妃盛装华服在小花厅里坐着,一张柔和的面上愁云笼罩,忧心忡忡。桌子前放着一盏白釉刻莲花茶盏,茶水不知何时已经凉了,纹丝儿热气都没有。她却只是静静盯着茶盏,眼睛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江小楼进了花厅,郦雪凝追了过来。

    庆王妃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瞧,先是怔住,待瞧见郦雪凝,立刻站了起来,禁不住眼泪汪汪:“女儿,你总算肯来见我了吗?”

    江小楼仔细打量着庆王妃,光从外貌来看,她的五官与郦雪凝就有五六成的相似,看模样,这血缘关系是板上钉钉了。想到郦雪凝的近亲情切,她完全理解对方心中在考虑什么,便开口吩咐道:“请王妃屏退左右。”

    庆王妃一愣,旋即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一身藕荷色的长裙,乌黑云鬓,眼眸如星,唇角微微上翘,不笑的时候也是笑笑的模样。她目中露出疑惑神情,却依旧挥了挥手,吩咐所有婢女全都退出花厅。江小楼使了个眼色,要求小蝶在外头小心守着,这才一字字道:“王妃,你可知道雪凝为什么不认你?”

    “江小楼!你再多说半个字,我们姐妹都没得做!”郦雪凝性子原本极为温柔,此刻却突然叫了一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江小楼转头望着她,目光清澈如水,语气却十分坚定:“雪凝,有些事情如果不彻底结束,将会成为一辈子的毒瘤,永远背在你的身上,让你难受、让你痛苦!我的个性你很清楚,如果我坚持要说,没有人可以阻止。今日哪怕你生我的气,以后都不理我,身为你的朋友,我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江小楼和郦雪凝不同,她坚持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郦雪凝深深知道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她的贝齿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原本苍白的唇色变得有些隐隐的粉灰,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江小楼转身面对充满困惑的庆王妃,向来语笑嫣然的面上多了三分清冷:“王妃,我知道你非常想要母女相认、一家团圆。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便让雪凝跟你离开。”

    庆王妃整个人呆住:“你问。”

    “王妃,你可知道雪凝过去是如何生活的?她为了生存下去,不惜出卖自己,沦落为最底层的青楼女子。四处流浪,万千宠爱,被人抛弃,亲子惨死,身患重病,这些许多人要一生才能经历的悲惨遭遇,她在短短的几年内都经历了一遍。如今她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早已是病入膏肓。她不认你,并非因为她不想认,而是她不能认!一旦认下,你是否能接受这样的女儿,你是否会觉得羞辱,你是否会伤害到她?现在,请你认真想一想再回答我。”

    庆王妃面色灰白,嘴唇蠕动着似乎要开口,还没有发出声音,泪水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打湿了她的衣襟,也痛了郦雪凝的心。

    江小楼知道一次爆出这样的消息对于庆王妃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但在她看来,如是继续纠缠下去雪凝只会越发痛苦。凡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如果您能接受,今天你就可以认下这个女儿,如果你不能,请立刻离开,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踏入金玉满堂。”

    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犹豫,神态又是那般的坚定,庆王妃浑身一震,目光含泪转向了郦雪凝。郦雪凝别过脸,不肯看她,脸颊却早已是湿漉漉的,仿佛连鬓发间的流苏都在簌簌落泪。这是她的女儿啊,若非是流落在外,怎会吃这么多苦,一切都是她的错…庆王妃终于开口道:“雪儿,这就是你不认我的原因吗?”

    郦雪凝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拳头,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星星泪光。

    庆王妃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地走上前去,刚开始她走得很慢,可当她瞧见江小楼面上那一丝鼓励的微笑时,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她迅速上前,一把拉下了郦雪凝的手,将它握在自己的手心,语气格外轻柔:“不管你遭遇过什么,全都是母亲的过错,是我没能好好照顾你。雪儿,我的雪儿,我不在意你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在意你是不是生了病,我会替你治病,以后也一直陪着你。你是我的女儿,我们要在一起。”

    郦雪凝猛然一怔,突然崩溃似的大哭起来,下意识地投入了王妃的怀抱。

    江小楼唇角含了轻薄的笑意:“一切都说开了,不是很好吗?”

    谢府

    江小楼再度来看望谢康河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陪着他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见他有些轻微的咳嗽,江小楼便立刻将他送了回去。

    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瞧见谢连城向她走过来,不觉笑意满满浮起在唇畔:“大公子,好久不见。”

    谢连城望着她,神色格外温和:“我听说郦姑娘已经回到庆王府,和她的亲生父母相认了。”

    江小楼微笑应道:“当初我也没有想到,原来雪凝就是庆王妃失踪的女儿,实在太巧。”

    谢连城面上笑容淡淡,却似乎带了浅浅的温柔:“郦小姐搬出去后,你没有住在江府,而是选择住在酒楼的后院,是么?”

    “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公子的眼睛,不错,江家太大了,只有我和小蝶两个人,不如住到酒楼来,办事也更方便一些,不需要来回跑。”江小楼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漆黑的眸子里,恍若有璀璨的星子一闪而过,明明在掩饰着什么。谢连城并不拆穿她怕寂寞的事实,只是继续陪江小楼往外走,口中道:“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让楚汉来找我。”

    江小楼带笑的唇畔化出一分薄薄的嘲讽:“现在不再隐藏楚汉是你的人了吗?”

    谢连城轻轻弯起唇畔:“你坚持认为我是派了间谍在你身边?”

    江小楼不觉凝视着他,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大公子,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对我有意?”

    不过是一句信口开玩笑的话,谢连城一时愣住,良久没有说话,就在江小楼以为他会一笑了之的时候,他却微笑着,慢慢回答:“不错,我喜欢你。”

    江小楼神色略为一震,目光瞬间添了三分迷惘,深吸一口气,她语气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心,不懂得喜欢二字的含义。”

    谢连城只是微笑,笑容里散发出淡淡的温和:“这一点,早在我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江小楼眼睛分外清亮:“我以为公子是个不管天下事的人。”

    谢连城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也一直这样认为。”

    江小楼想不到两人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问题,似乎任何古怪的事情发生在谢连城的身上,他都能将之变得理所当然。

    细细思索片刻,她不觉莞尔:“既然公子于我有意,为何当初要拒绝谢伯父的提亲?”

    谢连城听出她语带促狭,却只是含笑:“这世上再潇洒的人,总是情关难过。我一开始,总以为自己能免俗,更重要的是,喜欢一个人和千方百计得到她,完全是两回事。换句话说,我已经想通了。”

    江小楼略带讶异:“想通了?”

    谢连城神色自在:“是,我想通了。我是不是喜欢你,那又如何?这影响到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和交情吗?不管我们是做朋友还是做情人,彼此喜欢都是最基本的一条。喜欢的浅,便可以做朋友;喜欢的深,便能够成为情人。既然如此,我何必过于执着。”

    江小楼有些迟疑:“可在大多数人看来,两者是不一样的。”

    谢连城唇畔的笑容十分平和:“如果对你喜欢的人有所要求,希望他有一天能回报,自然是不一样的。当人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希望那个人来回报自己。当得不到同样的爱,就会感到痛苦、嫉妒,难以忍受。可是对我来说,只要能见到喜欢的人每天都开心快乐,已经十分足够了。”

    江小楼整个人愣住,人人知道这个道理,可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爱情是占有,是嫉妒,如果不想着独占爱人,这样的爱情便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压根摸不到丝毫的影子。

    谢连城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我一直阻止你报仇,并不是因为你报仇的手段和我的言行准则相抵触。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你即便报了仇也不会真正得到解脱。爱一个人要耗费很多力气,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难过,在一个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会变成一生的痛苦。”

    江小楼见他转了话题,便只是淡淡地道:“公子,有时候做人做事不要活得太清醒,那样会不开心的。”

    谢连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不论如何,我尊重你的决定。”

    话音刚落,便瞧见青衣婢女快步走来,行礼道:“江小姐,老爷请您留下来用膳。”

    虽然江小楼已经离开了谢家,可在谢康河的心中,她还是谢府的一分子,如果现在她就离开,恐怕谢康河心中会觉得落寞。江小楼从善如流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回过神来,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经走得远了。竹影摇晃之间,他的身形也慢慢融入了那点翠之中,逐渐消失了。

    用膳的时候,谢康河难得兴致极高,还吩咐倒满酒保王宝珍柔声劝慰:“老爷,身子刚好,饮酒伤身。”

    谢康河笑道:“怕什么,今天是高兴啊!小楼告诉我说,原来郦小姐竟然是庆王府失踪的瑶雪郡主,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江小楼面上微微含笑:“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也是雪凝自己有福气,能有身份如此尊贵的亲生父母。”

    桌上其他人想起郦雪凝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不禁大叹自己看走了眼、谁会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居然是身份尊贵的郡主,谢家几位小姐暗地里都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友善地与对方结交…

    王宝珍笑容颇具深意:“小楼,你与雪凝不是好友吗,现在分开是不是很想念她?”

    江小楼目光悠悠在对方面上一转,旋即笑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更何况庆王府就在京城,随时可以去看望。”

    谢香眼眸一动,试探着问道:“可是当初——郡主又是如何走失的?”

    江小楼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过是一场误会,王妃不说,我也不会问。”

    郦雪凝的日子已经不多,在最后的时光内能够与家人团聚,已经是人间大幸,又何必去追究过去的一切?再加上她的性情温婉,柔和体贴,庆王府又是她的至亲,一定会好好照顾。

    饭用到一半,大厅里却出现了一个叫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

    谢康河瞧着眼前这个人,眼珠子快掉下来:“夫人,今天你怎么来了?”

    谢夫人薄薄的唇上含着矜持的笑意:“没事,好久没有出来坐坐,今天难得府上这么热闹,我只是出来走走,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吃吧。”

    王宝珍立刻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谢夫人,并且站在一旁诚惶诚恐地为她布菜,态度十足恭敬。

    谢夫人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却一直落在江小楼的身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江小楼每次抬起头,都发现对方在瞧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奇怪的是刚才众人还谈笑风生,当谢夫人出现后,整个桌上都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筷子和碗碟发出的轻响,几乎是鸦雀无声。就连素来最活泼的五小姐谢春,都紧紧捏着手里的筷子,难掩眼角眉梢的紧张。

    一顿饭吃完,谢夫人淡淡地对江小楼道:“天色还早,可否陪我到院子里走一圈,看看我亲手种的竹子?”

    谢夫人不肯邀请其他人同行,谢连城目送着他们离去,眉头深深皱起。

    谢夫人兴致很好,走过之处逐一为江小楼介绍,细心和气,语调温柔。江小楼觉得有些奇怪,谢夫人是个与世隔绝的人,除了吃斋念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永远不会忘记,谢康河生病那日,谢夫人都未曾前来看望…可今天她表现得非常奇怪,不但出来一起用膳,甚至还邀她赏竹。

    谢夫人停住脚步,转头望进江小楼的眸子。那一双清亮的眼底,几乎能够照进澹澹的月影:“你是一个敏感、多思的孩子,我要说什么,你应该猜得到。”

    江小楼不觉些许错愕,眉头轻轻蹙起。

    谢夫人唇边的笑意慢慢化为虚无:“我知道,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有一颗玲珑心思,还会做生意,是个极为出色的姑娘。”

    江小楼目光笔直落在对方面上,心头隐约涌上来些许明悟。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平稳:“:哪里,夫人太过奖了,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并无任何出众的地方。”

    谢夫人听了笑笑,纤长的手指指着月色一株斑斑点点的竹子:“你瞧,这竹子是沧州名品竹,在沧州的任何一块土地只要播种下去就可以长成一大片。然而就是这样优质的种子,我命人种下去之后,请了最优秀的园丁前来照顾,千方百计花了银两,它却总是长得很瘦弱。”

    “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竹子,都要在最适合自己的土壤里成长。”谢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冷淡地扫过江小楼,“谢家这片土壤十分肥沃,却未必能种出沧州竹。江小姐,你觉得我说得对么?”

    江小楼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听懂了话中暗示,心头一种慢慢的恼怒升起,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夫人又问:“你和连城——相处得还好吗?”

    江小楼玉色肌肤在月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一双漆黑的眸子洞若观火:“大公子是个好人。”

    “乐于助人与喜欢你是两回事。”谢夫人突然道。

    江小楼蹙起眉头:“夫人这是在暗示我,要离公子远些么?”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聪颖过人的女子,只要寥寥数语,便能领悟我的真意。”谢夫人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道。她的面容在月下看起来有些不健康的白,暗沉沉的,唯独那一双与谢连城有三分相似的眼睛,闪着盈盈光芒。

    江小楼与谢连城并无太多交情,谢夫人今天此举,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见她面色微沉,谢夫人忍不住叹息道:“连城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让他幸福快乐、一生平安。江小姐,不要怪我多事,你和连城,姻缘簿上没有份。”

    江小楼轻轻扬起长长的睫,眼底像是凝聚了天空中明亮的繁星,一字字道:“夫人多虑了,我和公子之间除了朋友之谊,绝无其他。”

    谢夫人深深望进了她的目中,似被她的决绝震住,一时无语。

    恰在此时,谢连城却从花园外走了出来,远远瞧见这边烛火,主动走了过来,正巧瞧见她们二人,不由微笑:“母亲,你们在做什么?”

    谢夫人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没什么,江小姐只是陪着我看竹子罢了。”

    马车上,江小楼一言不发,显得异常沉默。马车内尴尬地气氛,就连小蝶都感觉到了,只是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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