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局外人尚且面红耳赤,江小楼不知要作何处置。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盯着顾流年,细细打量,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顾流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是闪亮,眼底也没有半点算计的成分,他是诚心诚意要迎娶江小楼。别人越是践踏、鄙夷,他心中越是愤恨和不平,总有一日他要将那些人全都践踏在脚下,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江小楼与他有着相同的经历,她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不,她是另外一个自己。

    如今江小楼和醇亲王的婚事断无可能,而她也必将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必须对江小楼很有帮助,却不能是皇亲贵胄,顾流年有这样的自信,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

    江小楼停了片刻,却是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顾流年望着她道:“你笑什么?”

    江小楼笑得几乎停不住,转头向着落地罩之后,道:“筱韶,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锦衣女子从后面走出,面上的笑容有一丝不安。

    “原来是安小姐。”顾流年望着安筱韶,不觉失笑:“新欢旧爱汇聚一堂,醇亲王看了想必会很感动。”

    他说到“旧爱”两字的时候,语气中分明有一种不怀好意。

    安筱韶面色一白,神情微微发冷,恼怒道:“顾公子,你简直是狂妄!”

    顾流年径直倚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安筱韶:“安小姐气质高雅,才貌双全,堪称京中淑女的典范,只可惜在醇亲王的心中怕是连明月郡主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若论常理,你应该与明月郡主保持距离,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可你今日居然在这后面偷窥…足可见你们二人的交情委实不错,已经到了可以共侍一夫的地步吗?”

    顾流年说话轻佻,安筱韶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她从来都是受人尊敬,何尝受过这种羞辱,简直是太不自重了!正待发怒,却突然听见江小楼道:“顾公子欺负老实人可不厚道。”

    顾流年哈哈干笑两声,毫无愧疚之意:“安小姐可是送上门给人羞辱的”

    “此等狂妄无礼之徒,简直羞煞人了!”安筱韶再也不肯听这些污言秽语,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待安筱韶离去,顾流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江小楼的身上。

    “为何要故意激怒她?”江小楼眸子愈发显得晶亮。

    “安筱韶毕竟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不管她告密的用意是什么,都不宜与她过于亲近,否则就是把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顾流年的声音微凉,语气却早已不复刚才的轻佻。

    江小楼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顾公子你了。”

    “小楼,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庆王府的义女,全无半点根基,皇孙贵胄、公卿豪门的槛儿是那么好入的么?可你如果嫁给我,受到非议只有一时,不出三年,我定让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见过满腹阴谋的,没见过直言不讳的,寥寥数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江小楼冷笑一声:“公子的逼婚方式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流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给自己回音,便站起身道:“我该走了,郡主好好考虑吧,下次我会来听你的答复。”

    目送对方的身影在花厅门口消失,江小楼的神情慢慢凝注:“顾流年早已知道安筱韶就在我的府上,皇后娘娘定然也会知道…筱韶的处境真是太危险了。”

    小蝶实在忍不住:“小姐,你还为她担心呢,如今醇亲王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江小楼看她一眼,目光慢慢变得冷淡,“他不是我的,不能称之为抢。”

    小蝶自觉失言,却又实在是不甘心:“醇亲王对小姐那么好,难道你就半点也察觉不出他的心意?”

    江小楼却是沉默了,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立刻给予回答。

    良久,小蝶才斗胆问道:“小姐,你可想出主意了吗?”

    江小楼似嗔非嗔眯起了眼:“既然裴宣执意不肯招认,那咱们就得另外想辙了。”

    小蝶几乎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跺脚:“小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事呢!”

    “去,立刻秘密传书伍淳风。”

    当天晚上,伍淳风于一民宅中与江小楼见面,江小楼面授机宜,伍淳风会意,转眼便回去布置。

    两天之后,皇帝在御花园散步,陡然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在蠕动,引得草丛颤抖不已,他一时大惊失色,立刻命令禁军前去查探。当众人拨开草丛,却发现一条巨蟒横卧草丛,已经奄奄一息。皇帝愣住,便大声道:“快,请伍道长来!”

    自从裴宣事发后,皇帝越发觉得伍淳风料事如神,索性招了他入宫常伴左右。伍淳风一路脚步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皇帝眼前,然而此刻那巨蟒已经死在了草丛里,皇帝脸色隐隐发白:“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皇家素来相信异类之兆,伍淳风摸着呼吸,沉吟道:“陛下,这是凶兆啊。”

    皇帝当然知道这是凶兆,巨蟒就这么死在他的御花园里,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他的目光在那巨蟒身上停留片刻,脸色变得铁青:“好端端的,怎么会出此凶兆?”

    伍淳风不紧不慢地道:“回禀陛下,待臣去占卜一番,才能告诉陛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朕要立刻知道答案!”

    半个时辰之后,伍淳风用龟甲占卜结束,向一直在旁边等待的皇帝道:“陛下,这蛇头是向着南方,证明祸起之地就在于南面。”

    皇帝蹙起眉头,近两年都太平无事,哪里来的祸患?他心头突然想起一事:“南方,你是说两年前孟获叛变一事?”

    大周国内各州除了汉人之外,还有不少异族掌握着权柄,这孟获便是其中一支羌族的首领。这些羌人的祖先当初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获取了不世功勋,然而太祖皇帝终究认为他们不易管理,便多将这些人分派到苦寒之地,并且派重兵看管,以防他们犯上作乱。大多数都与汉民融合,极少部分依旧是大周的隐患。当初羌人孟获起兵,皇帝勃然大怒,命裴宣率军前去征讨。裴宣大破孟获军队,诛杀孟获以及他的余党一万余人。为了此事皇帝还大大褒奖了裴宣,如果说是兵祸,那必然是指此事。

    皇帝满面狐疑:“这兵祸是早已发生过的,孟获也已伏诛,如今又有何事?”

    伍淳风摇了摇头:“孟获乃是叛将,死后阴魂不散,附身于巨蟒之上,必要犯上作乱。陛下,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觉得头痛吗,乃是那叛将孟获阴灵不散,阴谋诅咒陛下,才会有此一劫。”

    皇帝一震,失声道:“果真如此?”

    “是,陛下,微臣绝不敢危言耸听。”

    “那该如何解决?”皇帝眼底有一丝急迫。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手中的权柄受到威胁,所以伍淳风一击即中,他沉吟片刻,方才道:“这孟获的尸身…现在何处?”

    皇帝早已不记得此事,便望向旁边的太监,小太监连忙回答:“禀陛下,当初裴宣割下了孟获的头颅送呈陛下,尸体则继续留在房州。”

    身首异处,永久镇压,这是惯行的做法。

    伍淳风见到一切随着江小楼的预料发展,便毫不犹豫道:“请陛下即刻下旨,命人将尸体运入京城,我自当做法,为陛下消灾解厄。”

    房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兵士快马加鞭,前扑后继,累死人马无数,才将尸体运回了京城。因为时隔已久,尸身早已化为一具白骨,皇帝命人将白骨痛踩一顿,并且喝骂道:“死叛贼,竟敢吓唬活天子!”

    伍淳风口中念念有词,历数孟获残暴罪行。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解地道:“怎样才能将这幽魂镇住?”

    “回禀陛下,这具尸骨阴气极重,宜将之用火焚烧。”伍淳风命人架起火堆,预备当众将这具尸骨焚掉,可是火堆是架起来了,火焰越燃越旺,宫人引以为奇。就在此时,一名宫女突然惊叫起来:“陛下,那尸骨竟然火烧不化。”

    皇帝看到这一幕,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爱卿,这到底是何缘故?”

    伍淳风眯着眼睛,命人用鞭子抽打尸骨,美其名曰酷审,随后他若有所思道:“陛下,这孟获似有冤情无法申诉,所以他的怨气才如此之重。”

    皇帝心头愤愤不平,并不肯轻易采信:“有什么冤情,分明是乱臣贼子!既然无法焚化,那就将它投至水中。”

    护卫们立刻将尸骨拉了下去,伍淳风心头有一丝胆怯,可想起江小楼的手段,他决心静观其变。

    皇帝表面强悍,心头却是惴惴不安。昨天夜里他梦见孟获的尸骨竟在啃蚀自己的左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骇得浑身是汗,所以今天他一定要解决此事。

    “报——陛下。”护卫快步进来禀报道:“那尸体…那尸体被投入水流之中,可却倚靠在桥柱边而不飘走啊!”

    皇帝脸上露出极为惊骇的神情,急向伍淳风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轻轻一叹:“陛下,刚才微臣已经说过这孟获身上有冤情,否则他怎会如此顽强,以至死去两年阴魂不散,在宫中作祟不说,还惊扰了陛下的安枕。”

    “他能有什么冤情,犯上作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皇帝的脸色极为阴沉,当初孟获犯上作乱之时,有人说他是因为美妻被权贵所夺,所以一怒之下杀死权贵,不得已才会举兵起义。皇帝素来宽仁,特意命裴宣带去了安抚诏书,只要孟获投降,即刻解散军队后入京请罪,可以饶他全族不死。谁知那孟获竟然当场焚烧圣旨,此举彻底激怒皇帝,命令裴宣大举进攻…

    伍淳风拈着胡须,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您可以仔细调查一番,若是当年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只怕这孟获的幽魂还会缠着陛下不放。”

    皇帝心头越发紧张,终究扬声道:“来人,召刑部尚书!”

    次日,皇帝在宫中以赏月为名,大宴宾客。此时已经是三月的夜晚,天空深邃高远,繁星闪烁,花园里花香阵阵,鸟儿轻唱,御花园里烛火辉煌。帝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皆是陪坐在侧,王府公卿亦是一一列席。

    酒宴正酣畅的时候,刑部尚书李杭上前拜伏道:“臣,晋见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爱卿平身,朕着爱卿所查的事可有结果?”

    李杭看了一眼皇帝,满脸地不安:“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查出,当年孟获的确是因为诛杀了一个当地属官,不得已起兵反叛。那官员张燎不但强占孟获之妻,而且逼死他的母亲,又杀了他的兄弟,所以孟获的确被逼无奈,才会率众攻占府衙,后来很多人前去依附,声势越来越大。”

    皇帝淡淡地道:“此事朕已知晓,来人,将裴宣押上来。”

    裴宣被铁链牢牢地捆缚着,被数名铁甲护卫押送上来。

    江小楼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抬起眸子,破烂的衣衫,披散的长发,身上伤痕累累,俊秀的面孔却一如寒冰,眼底藏着犀利的怒意。尽管满身伤痕,被铁链缚着,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畏惧。

    昔日何等英雄的人物,如今不过成为阶下囚而已。

    啪嗒,一滴。

    这不是水声,而是他额上的汗珠从面颊上滚落,滴入草丛之中。

    江小楼微微一笑,不由想起从前自己替他斟酒,那一滴落入酒杯中的泪水。

    汗水和泪水,一个是出于内心的躁动不安,一个是发自肺腑的哀痛入骨。

    “朕只想知道,那一张安抚的诏书,究竟是不是被孟获烧毁?”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回禀陛下,孟获当初接到诏书,深感陛下恩德,便立刻与他的族人放下屠刀,孟获更是将自己反绑着亲自进入当时裴将军的临时都护府,并恳请陛下放过他的族人,可谁知——”

    李杭满脸不安,却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谁知什么?”

    太子脸色此时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猛然看向了三皇子独孤克,眼神仿佛要射出根根毒箭。而独孤克却只是径直坐着饮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太子的眼神越发阴冷,可现在他却不敢开口,如果轻举妄动,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惹祸上身。

    可是裴宣…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和手段才能让他同意依附,如此猛将,他如何舍得!

    江小楼面色极为平静,眼底满是漠然。安筱韶刚才故意坐在她的旁边,此刻不由靠近了过来:“裴宣的事,是你动的手?”

    江小楼轻轻一笑:“筱韶疑心未免太重了,裴宣可是重臣,我又哪里敢冤枉他。”“你的胆子呀,比谁都大!”安筱韶忍不住道。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李杭低头道:“谁知裴将军却反而诛杀了他,并且将拒不投降的罪名栽到他的头上,只为了建立功勋,便杀死了所有投降的军士,他担心百姓泄露秘密,便连三千名无辜的百姓…也一并当作叛逆坑杀了!”

    皇帝满面不敢置信,杀死降将就算了,居然还杀死无辜的百姓,裴宣是嚣张到何种境地!

    李杭眼皮微微一抖:“陛下,多年来我大周军功皆是按照斩杀叛将头颅的多少来算,所以裴宣为了虚报军功,赢得更多的荣誉,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杀了孟获,陛下龙心大悦,必将对他有所擢升——”

    皇帝“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脸色变得无比阴冷。

    太子连忙起身向皇帝道:“父皇,裴将军亦是一时糊涂…才会作出此事。”

    皇帝扭头的时候几乎是在咆哮:“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他的一时糊涂是为了冒领军功,他的一时糊涂害得朕现在日夜难宁!朕还打算因他过去的军功而原谅他,宽恕他的死罪,现在看来,断不能容此等贼子乱我朝纲!”

    太子面上略过一丝淡淡的怅惘,这样一员大将,可惜了!

    独孤克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太子的话:“太子殿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子,太子殿下又怎会如此着急,莫非你怕裴将军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牵连了你?”

    这两个人分明是狗咬狗,在皇帝眼前就敢掐起来。掐吧,掐吧,掐得越是热闹,裴宣死得越快。

    果然皇帝大怒道:“你们都住口,朕意已决,不必再劝!”说完,他挥了挥手道:“来人,立刻处决裴宣。不,凌迟,凌迟处死!”

    “是,陛下。”

    听到自己的命运,裴宣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字字句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天下若无我,谁能保陛下的江山?!”

    “不用你,朕的江山也不会倒!”皇帝的眼睛几乎要喷火,裴宣的狂妄让他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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