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迟疑,原来由他所领的吕布旧属自然也不知去从,零零碎碎地立在当场,望着他们的主将,等他决断。
    于是张辽便想到了找李睦。
    于他,李睦是孙权,是孙策之弟。守住下邳,纵是孙策来援及时,却也是李睦坚持固守之功。
    当日,是他迎李睦进城,于情于理,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越过了李睦,直接走到孙策面前去请功。
    而张辽既然走到李睦跟前,他的部下兵士自然也跟着他一同穿过重重往外奔的人群,反向而行,向李睦靠了过去。这么一来,便最终还是吸引了孙策的目光。
    孙策集军,令行禁止,军鼓响起,一刻之内大军齐集,鼓停之时还有没有入阵的兵士,便是十军杖之罚。可这一次,先是城门口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陈氏宗族堵了列军排阵的地方,引了一小阵的混乱,转而又是这一队人马,直愣愣地杵立在一起,转而又反向而行,格外扎眼。
    周瑜一眼就看到李睦一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满脸血污几乎看不清面貌,只一双眼睛依旧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唇角微微上扬,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他听不见她和张辽说了句什么,只见她从张辽手里接过刀,又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便要与他转身就走。
    “此番下邳得全,权公子当居首功。”周瑜眉梢一挑,声音朗朗,将一众脚步声,兵戈声,以及还没完全平息下去的欢呼声压了下去。不等孙策面露异色,便翻身下马,一身衣袍尽皆血染,动作却是潇洒利落,不似旧伤有碍。
    穿过齐结的军阵,周瑜径直走到李睦面前,施施然拱手一礼,转而趁着起身的时候向她眨了眨眼,又侧身抬手,示意她上前去见孙策。
    他站得位置,侧身的角度,都极为巧妙,有意无意间,正好挡在张辽面前。若张辽想跟李睦一同走到孙策跟前,除非将他一把推开,亦或是绕过一排排已然排列成阵的兵卒,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转到李睦前面去。
    假孙权撞上真孙策,李睦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脸上写满了尴尬二字。
    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地默默离开么!
    她又不是真孙权,孙策来了,周瑜不该趁此机会把她冒认孙权的事压下去么?只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孙策身上,久而久之,她这个“孙策之弟”自然会被人慢慢忘记。
    “军中自论功过,不讲出身。此战大捷,三千之军前拒刘备,后挡袁术,权公子若不愿领此首功,让这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又如何论功?”周瑜仿佛看出她的怨念,被瞪了一眼也不恼,声音清朗,语带笑意,一字一句,坐实了李睦得大胜而不欲居功的好形象,又敲定了此战人人有功,引得身后的将士们又是一阵欢呼。
    更是认准了她就是孙权,高调得不得了。
    周瑜深知就算现在人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孙策,一时没人想起李睦来,一旦稍后军中论功,再要解释李睦作为孙权,兄长千里迢迢,引兵来援,她为何连城门迎军都不曾露面,便有些刻意了。
    这冒认一事,既然早晚都要应对,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又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他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怕是又挣裂了,稍后少不得要她再帮忙裹一下,何必一来一回再去寻她,多费功夫!
    看着周瑜笑容可掬,李睦突然很怀念前世做的美甲。一片片贴着接长,轻轻松松就能挠他一脸!
    然而此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只能再瞪他一眼,慢慢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挺直了背脊朝孙策走了过去,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权见过兄长。”
    立定,垂目,拱手,弯腰,下礼,李睦一系列地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与方才周瑜当中向她一礼,一模一样。一礼施完,已经定下心神,再复抬头,坦坦荡荡地去看自家这个留下千古威名的“兄长”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不想却正好迎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孙策一身粗布短褐,身材高大魁梧,与周瑜一样未着胄甲,只系了一领披风遮挡战时血污。
    随着周瑜翻身下马,孙策也跟着跃下马来,此时站在李睦面前,眉若利剑,凤目明朗,鼻梁高挺,五官轮廓线条分明,相貌堂堂。腰背笔挺,整个人仿似一杆蓄满劲力的长枪,刚劲有力,豪帅豁达,却自有一股令人说不出的亲切。
    李睦冒认孙权的事,周瑜和他在乱军之中汇合时便提了一句,虽不清不楚,缘由经过都一概不知,他却倒也不是太惊讶,只是不禁好奇是怎样的女子竟有如此胆魄。
    他家中小妹亦从小胆大,年不满十岁便敢穿了男装,束了发去山林里行猎,难说再过几年之后就做不出这事了。
    只是见这女子面上恭敬,口称兄长,行的却是同辈之仪,心里便知这冒认孙权,未必是她所愿。这些行伍出身的粗莽汉子自然是看不出其中的差别,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孙氏祖上虽无显赫官居,但他父孙坚心有大志,他身为长子,言行礼举,就算比照世族大家一笔一划教导出来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眼往闲闲跟在李睦身后一步之遥的周瑜看了一眼,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眉梢一扬,笑意愈发明朗起来:“袁术纵此番侥幸得脱,合该他命不该绝。非公瑾布计有失,他这次没死,便当我还他昔日之义,他日你我再征寿春,好好胜他一场。”
    袁术?
    李睦眉毛一抬,不禁回头看了周瑜一眼。
    刚才攻城的是袁术?不是刘备?
    周瑜向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昨天傍晚时分,斥候察觉了南门外似有人三三两两地驰马来回,还停留在城下数城头的旌旗数量,周瑜便猜到是袁术到了。然而那时北面刘备不退,无论他与哪一方先交战,都有可能令另一方坐收渔翁之利。而若是就这么僵持下去,下邳的局势又等不起,万一这两人联手便是腹背受敌的局面,更是凶险。
    于是干脆兵行险着,收到高顺回兵的消息之后就立刻主动出兵,逐走刘备的同时,也引袁术现出行迹,主动攻城。
    这样一来,袁术和刘备之间隔了一整个下邳城和彼此的兵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手了。
    至于下邳城中兵力不足之忧,周瑜原是准备直接从城外绕出来,攻击袁术侧翼。再怎样,城内有张辽和徐茂两人,还有一千精兵,守个半天总没什么问题。
    到时候高顺直接攻其后军,袁术的阵脚必乱。
    哪知他算尽了战局,却没想到李睦用城弓弩射四百步,将刘备的中军营闹了个七零八落,简直神乎其技!
    若非如此,他还要再和刘备纠缠一会儿,直到袁术攻破城门,待袁术前军进城,他再从后这么一扫,城中他在粮仓附近安排了一支三百余人的精兵,与他前后夹击,袁术今日便是肋生双翼,也难逃出下邳去。
    这小女子的出乎意料,令刘备跑得快了点,而孙策这一支兵马,又令袁术撤得快了一点,两相加起来,周瑜此战布局了许久,说到底,终还是功亏一篑,跑脱了袁术这条大鱼。
    孙策挥一挥手,算是将此事揭过。至于其中详细缘由,既然是周瑜的主意,那日后再说也无妨。
    见孙策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李睦长松一口气,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混到孙策的队伍里回去,不想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阿睦?”
    李睦的心里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孙策在前,周瑜在后,寻着那低声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奔了过去。
    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眉目如刻,肩宽臂长,身高魁梧,不是她的兄长是谁?
    从夜盗玉玺,到被周瑜打晕了带出寿春,遇袭后遇祖郎,再跟着周瑜辗转战于徐州之境,几番生死,就连方才城内局势一线即溃,李睦都不曾哭。
    而现在看到这魁梧熟悉的汉子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神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备也好,孙策也好,于她而言都是一个个距离遥远的故事。在这个时代,这是她唯一的亲人,言辞钝拙,不苟言笑,却是全心护她。
    寿春有多少人因为妹子,女儿在袁术的后宅里就能有官位兵权,金银钱粮,可成日趾高气昂,呼呼喝喝。
    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算得什么?袁术后宅有百来个女子,刘备就不提了,就连眼前的这两个,他日一个得大乔,一个纳小乔,谱尽一曲古今皆知的爱情颂歌,不过也是他们下了战场之后拉拢世家,稳定局势的另一种手段罢了。
    妻妾成群,稍显温柔,便得人赞一句千古风流,英雄柔情了。
    只她这一个兄长,要她着男儿装扮,不厌其烦地告诫她袁术重色,千万不可露出女子行迹,以免招致祸端。
    每晚入夜后都记得扛了水来给她梳洗,再回来给她讲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说袁绍寡断,公孙瓒少谋,说孙坚孤勇,刘表好权却又无决,把一众金戈铁马的沙场战事当成睡前故事说给她听,哄她入睡。
    可偏偏周瑜派到寿春的人都回报说寿春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从盛夏到夏末,至今已经快两个月了,李睦几乎都要以为那是她刚刚穿越时头脑不清,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人。
    管他是孙权还是孙策,李睦抹了一把泪笑出来,决定撂挑子不干了!反正这里有孙策又有周瑜,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她操心。
    然而,她一句“阿兄”刚到口边,不防手腕被周瑜从背后悄无声息地一把扣住,狠狠往后一拖,拖得她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直接就摔出去。
    “庐江周瑜,不知这位壮士如何称呼?”一手扣着那个学了他的样子行错了礼而不自知,又要甩手闹寻兄的小女子,周瑜腾不出双手行揖,便向那冲上来要扶李睦的男子笑着点了点头,一面用力把李睦拖到了自己身后。
    “周瑜你……”
    “东莱太史慈。”
    李睦脱口而出的一句怒斥还没说出口,就立刻被她兄长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自报家门给堵了回去。
    太史慈!
    仿似晴天一惊雷,李睦愣在当场,甚至忘了挣开周瑜扣住她的手。
    她兄长是太史慈?
    怎么可能?她那兄长分明是袁术帐下的一名无名小将,怎么会是太史慈?太史慈什么时候投效袁术了?
    不可能!要是她哥就是太史慈,只需待神亭一战,与孙策打上一泼皮架,抢头盔扒衣袍,她不就自然而然跟着一起上了江东的船了么?
    那她费那么老大的劲巴着周瑜,究竟是图什么?还几次险些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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