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睦正在想历史上刘备有没有可能也早与黄祖勾结,不防听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一怔。
    他的意思,是今晚要与她共宿一屋?
    ***
    祢衡一口气喝了三盏冷茶,拿着茶盏原地踱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然而,他只一个转身,要往内屋走的腿还没抬起来,守在屋内的兵士就冲他一个抱拳:“射公子正在议事,请正平先生稍候。”
    铠甲摩擦的声音令人齿后发麻,随着这一抱拳的动作,火光在甲上出来的幽幽冷芒自他脸上掠过。
    祢衡被他晃得眼前一花,猛一拂袖:“休拦我路,我亦有要事,要与射公子议一议!”
    然而,不论他怎么说,甚至破口大骂,那亲兵翻来覆去就只一句“请正平先生稍候”,既不动气,也丝毫不让,就是拦着他不让他踏进内室半步。
    祢衡素来心气高傲,率性而为。大骂曹操,侮慢刘表,即便是面对黄祖,也是言辞随意,不想如今遇上个小小的亲兵,却顿生出几分无力感来。
    然而他今日要见黄射确实事关紧急,因为黄射明日一早就要去驿馆了!
    黄祖将往来书记都交给他处理,故而他知道驿馆里住的是孙乾。于他而言,刘表无度,在荆州逾越规制,实属不臣,而曹操无善,挟令天子,更是罔逆,他自己出身士族,虽然也不太瞧得起刘备,然却也不关心黄祖叛不叛刘表,事实上,刘备此番遣使前来的回信还是出于他手。
    但他还知道住在孙乾隔壁的并非黄月英!
    三年前他至荆州避难,途径沔南时因口舌之争得罪当地富商,遭人沿街追打,慌不择路之下,见路边有副女眷的车驾,便直接躲入车底。
    当时那车上坐了个垂髫小女娃,明明见他钻入车底,还极为镇定地使人立刻驾车而走,助他逃脱一难之余,临别还赠他一袋米粮,以资北上游学。
    他犹记得那女娃肤色略黑,倒像是个成天跑野的小子,却应答利落,聪慧喜人,年纪小小,就一派老成,自报家门,正是荆州黄氏承彦之幼女。还言待他来日学成,名扬天下,建立功名,要他不忘今日袋米之惠。
    他自是从不曾忘,被曹操送来荆州时还心下暗喜,却不想正逢黄承彦携女远游,而不待他父女二人归来,他又被刘表转遣至黄祖之处,今日本是随黄射来蓟春见刘备之使,不想竟突然听到了黄月英停船渡口,请黄射前来接应的消息。
    他素来行事随心随性,也无旁的念想,心中只将黄月英当做故交,他乡逢故交,可谓欣喜若狂。于是向黄射请命去渡口相迎。正好黄射要为孙乾遮掩行踪,便令人大张旗鼓,惊起半城的百姓,与祢衡同行。
    李睦虽然带着帷帽,但到驿馆前临下车时的探头一望,祢衡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若说少女长成,面貌身形俱有所变化,可他自问自己的面貌三年来并未大改,李睦见他竟完全不识,岂不蹊跷?
    黄月英被扣在寻阳的事他原来并不知情,是这次李睦携黄射的手书找上门来才探听得知,若这个女子不是黄月英,那岂不是等于他们放了寻阳来的细作进城?
    而黄月英若是还在寻阳,黄射写给她的手书却已经落入旁人之手,那她……又可曾安好?
    想起昔日小友,祢衡心急如焚,从驿馆返回便匆匆赶来寻黄射商议,偏黄射今夜见过孙乾之后就一直与同来的幕僚商谈与刘备勾连之事,还特意交代了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唇舌之辩再利,也终是一介书生。就像三年前被人沿街追打一样,手无举刀拉弓之力,祢衡可以将那守在门口的亲兵骂得狗血淋头,却无法令他退开半步。
    “死公竖子,何言有益,岂吊丧之表文耶!”祢衡咬牙切齿,从守门的亲兵骂到里面与黄射同谈的幕僚,一句比一句难听。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从内室走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立刻跳起来:“祢正平,你言何人死公,何人吊丧!”
    此人乃是黄祖这次派来的幕僚之一沈奉,平素最喜依仗年岁老迈而言事,若放到平时,祢衡定要再冷嘲热讽,与他辩驳一番,然今日见他出来,却是大喜,理也不理,直接就往里冲了进去。
    这一回,守门的亲兵也不好再拦他。祢衡穿过堂后院落,直奔黄射的居所,甚至来不及再使人通传,更没有想这一路通往黄射的内室为何无人守卫巡防,只叫了一声“射公子”,便直接推门而入。
    一室香,一室烟,四角铜炉吐出袅袅烟雾,将房中熏得犹如起了一层薄雾。明灭不定的油灯光亮透过薄雾,照出木屏歪斜,衣衫满地,两个精壮的青年男子在榻上滚成一团,粗重的呼吸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叫嚷被他戛然打断。
    ☆、第七十五章
    周瑜在李睦的房中一夜未眠,偏李睦睡得极好。
    前一晚忙着试衣和整理行囊,早上又是一早出发,在船上晃了一天,自然是倒榻即眠。至于房中多了个周瑜……初时看着坐在屏风后的人影她还以为自己必然睡不安稳,然而只过得片刻,眼前黑漆漆的人影渐渐模糊,已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待到早晨醒来,睁开眼往那被日光映得白亮亮,空荡荡的屏风,心中猛地一紧,霍然坐起来,低呼一声:“周公瑾!”
    “在此!”她话音未落,榻脚处就传来一声回答,却是周瑜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李睦目光一扫,见他衣衫齐整,发冠端正,精神奕奕:“你……一夜未睡?”
    周瑜两手一摊:“你要我睡在何处?”
    这本是她常做的动作,被他突然做来,再加上一脸故作无奈的神情,无赖之气十足。
    李睦忍不住就笑出来:“罢了罢了,床榻让给你补眠,早间吃肉太腻,我去灶间看看有无米粥。”
    翻身下榻,抖了抖被褥,又大气地往榻上拍了拍,示意他随意。只见周瑜长身站起来,嘴角弯弯,眉眼弯弯,仿佛满腹笑意止不住地向外溢出来。儒雅俊朗的容颜比阳光还灿烂,看得李睦不禁一晃神。
    “何事如此好笑?”她低头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昨夜睡时和衣,只将束起来的头发放下来,胡乱披散,身上的曲裾虽然睡得有点皱,但腰封未松,裾角未折,扯一扯,压一压,还是三步绕膝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也就是头发散着,乱了点……
    “无事无事,”周瑜连连摇头,用力压了压唇角敛住笑容,“昨夜……确实肉味过重了……”一句话没讲完,眉梢嘴角又扬了起来。
    肉味?
    李睦下意识咂咂嘴,昨夜吃了烤肉之后她漱口时也特意给周瑜留了水啊?既然是烤肉,自然都是肉味,哪有什么重不重的?
    一面伸手利落地将头发在脑后束起,一面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却实在看不出那张俊朗的笑脸背后藏了些什么,最后一撇嘴:“不说便算了。左右不过是昨夜我睡相不佳,随你笑去!”
    说得潇洒,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窘迫。自来到这个时代起,她一直都是一身利落的短褐,也不止一次随军同行。军营里睡在军帐中耳中都是铿锵的金甲之音和齐整的脚步声,虽然也听到过营中其他兵士睡时惊天的呼声隔着营帐也能传出老远,可却从来没因此仔细想过自己睡时是不是也会打呼磨牙流口水。
    越想越心虚,逃也似地拿起外袍就甩门出去,只听到身后周瑜压低的笑声清清朗朗,不由暗自懊恼。
    有这一层窘迫打底,她将一整锅米粥端回房时烧厨老妇那诧异的眼神就已然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着周瑜的面一连两大勺米粥下肚,却牢牢按着锅柄不给他,看着那俊朗的眉眼又浮现出一丝无奈,李睦的心情这才总算又好了起来。
    就在她刚准备松手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声传报:“射公子到!”
    黄射说是一早来,李睦却没想到他竟会那么早,下意识站起身来,手里的大勺勺柄磕到陶锅锅沿,发出一声脆响。
    周瑜目光一闪,从李睦手里接过陶勺放到一边,另一手揽住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往屏风后面的床榻一指,淡淡一笑:“莫慌,我就在这里,待他走近我便出手扣下他,城外渡口我昨夜已经安排停当,我们回去再喝粥。”
    慌张倒是说不上。面对过山匪,也闯过千军万马,如今只是一个世家公子,还有周瑜同在一室,李睦虽说也有些紧张,更多的却还是有些兴奋。
    擒下黄射,换甘宁渡江,寻阳便有了锦帆贼的快船可立刻用于水战。原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的打算如今竟如此顺利,让她如何不兴奋!
    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睦再次扯了扯衣角,定神打开门,就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被一群护从簇拥着从院落的另一头穿行而来。一身锦袍,外罩大氅,头戴玉冠,腰悬长剑,由祢衡与陈柯随左右而行,步履生风。
    李睦微微皱眉。
    黄月英与黄射书信往来,论辈而交。黄射来见个女子,何用带这么多人?
    就在这时,她忽然又听见低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竟像是还有许多人在暗处摆出一副将此处团团包围的态势。她长眉轻轻一皱,诧异之余,不免又有些忧心。
    这黄射如此小心……带这么多人来,周瑜若稍后不能一击即中……
    黄射已然走到了门口,李睦低头垂目,酝酿出一抹亲切的笑容,退到一侧,让出进门的方向,同时向他缓缓敛衽一礼。
    然而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青年男子笑容冷厉,带着讥诮之意的目光之中毫不掩饰凌厉的杀机。
    不对!
    李睦昨夜就设想过黄射来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该如何应对。或是问及家世的言辞试探,或是风度翩翩的对答施礼,甚至是故作高冷的冷言冷色,她想到过黄射可能会怀疑,可能会试探,她只是要拖得一时,骗他放松戒备一刻,故而也不担心会不会言谈之间露出马脚,却不曾想他来时心中已有定论。
    她不认识祢衡,但却认出他就是昨日车前盯着她看的那个人,那一双眼中的探究与审查原以为只是无礼的不逊,而现在却明显变作难以掩饰的憎恶之色。
    李睦心里一咯噔,知道定然是哪里预先出了纰漏。
    “既是同族贵客,何以栖之驿馆,不随我去府中叙旧?”黄射大咧咧地走进房门,却谨慎地只站在门口,目光往房中一扫,微微冷笑。
    屋外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隐隐金刃撞击的声音,若她断然拒绝,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决计走不出这驿馆,而若她答应了与他同去,同样也走不出这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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