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稍稍冷静下来,却又觉得可笑。
    且不说久着男装,平常行止如何瞒过诸人?就像她之前所言,她从来就不是养在闺中,全然不知天下事的寻常女子,更不是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懒散性子。现在冒认孙权,就能有此功业,一旦真的站上那个位置,又岂肯遇事儿不管?
    六郡初定,人心未安,有曹操暗存忌惮,又有刘备虎视在册,刘表占据荆州,袁术尚在寿春,四面环敌,还有面对昔日跟随孙坚的旧将旧部,这其中的风险,需要付出的心血,绝不是如同在下邳或是皖县那样一朝一夕,点一点粮草,算一算赈抚如此简单。
    而她又只是个女子,正值最好的年华数载光阴空守,耗费心力无数……所为者,唯他一求!
    岂不可笑?
    突然想到宣城外,李睦言辞冷厉,责他太高看了自己时的模样。
    多看一回生死轮转,想到那一场生死里他以为自己小心谨慎,处处思虑周详,便能打消孙权的猜忌时,那清晰于胸怀的十足把握……
    原来他一直……总是……免不了太高看自己!
    想到这里,周瑜自嘲地一笑,慢慢垂下目光,心中黯然。正要好言赔罪,然而却见李睦捂着肚腹蜷着身,略带英气的眉眼皱成一团,脸色煞白。他心中猛地一凛:“阿睦……”
    ☆、第八十四章
    周瑜决断,不管进退如何,几多筹谋,皆是千思在心,想明白了,权衡清楚了再开口。哪怕是与孙策商议战略机要时,他也从不会像这样只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不及细想就匆匆出口。
    才出口片刻就又后悔。
    更何况,若换在往日,只怕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样荒唐的念头。他出身世族,本该行察举取仕之途,却宁愿策马扬鞭,兵指天下,用血汗寸土拼杀。固然是与孙策志趣相投,壮怀激昂,但又何尝不是因骨子里的那英雄豪情,热血之气。
    大丈夫在世,上报君侯知遇之恩义,下能荣妻荫子。
    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好似心里也与李睦的长眉一同皱成一团,伸出去的手刚碰到李睦的肩膀,就被她反手一甩,“啪”的一声脆响,正甩在他手背上,还抓下两道细红的挠痕,火辣辣的立刻就烫起来。
    李睦已经不仅仅是胃痛了。小腹处的绞痛伴随着熟悉的沉坠感,很快就和胃痛连成一片,令她整个人都跟着打颤。
    满脑子都是周瑜孙权,却又仿佛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一千八百年前的恩怨,史册上如何记载,又有几分真假,早已无从追溯。更何况,她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又掺杂了太多后世演义传说的加工,真真假假,更是早已辨别不清了。
    印象当中的君臣相谐竟是一场尔虞我诈的防备算计,印象当中的英雄美人也可以只是宣扬名声的政治手段,那她的印象……还有什么可信?还有什么用?
    她信周瑜一诺千金,信他情义几许,信他此生不负,她都信。只是这一切,随着孙策一死,竟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狠狠咬紧牙关,李睦慢慢抬起头,眼眶挣得发红:“周公瑾,你可知道,我若为孙权,你我此生,就再不可能有姻约之说!”
    既是孙权,又如何能嫁周瑜?岂不成了断袖分桃之癖!
    “阿睦!”周瑜不防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方才提起冒认孙权时也确实全未想到这一点。此时听她语气决绝,又知她性子强横倔强,不由心头一紧,立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也不顾手背上又添了数道抓痕,将之前将破未破的两道也一同抓裂开来,渗出一串细小的血珠,“是我方寸皆乱……”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一员小校自门口飞奔而来,一直奔到院子外面,高声报道:“报将军,城外有人自称汉皇叔左将军刘备,请求入城吊唁主公。”
    城中自周瑜回来的那一日起已经闭门不开,只甘宁领军在外驻守,不时将军报传回。此时听到刘备前来,就连急怒之中的李睦也不禁抬了眼,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自下邳一战之后,刘备也想趁周瑜救援宣城再夺下邳,却被孙策一举击破,仓皇之间,只能北逃奔曹操。孙刘两家,不至于像黄祖那般隔着杀父血仇,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了刘备要亲自上门吊唁的亲厚。
    但他既然以吊唁的名义来,无论用意为何,他们都也不能真将其拒之门外。
    周瑜看了看李睦,李睦一阵疼劲刚过,将他的手一推,遥遥晃晃站起来就要走,却不防周瑜紧紧皱眉,上前一步就将她横抱起来。
    忽然全身一轻,李睦只觉得眼前景物在一瞬间倒转,尚不及思考,一声惊呼出口,下意识就伸手将揽住周瑜的肩颈。
    门外的小校听见里面的惊呼,只当是被自己带来的这条消息所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匆匆抬头朝里面望了一眼,两扇木门就哐的一声在他眼前关拢。一瞥之间,只隐约扫到周瑜高大的背影一个踉跄。
    愣了片刻,正不知该不该再报一声,或者立刻退走,门忽地又开了。
    周瑜从房中走出来,面色苍白,原来一直挂在唇角上的笑意收敛起来,一身儒雅谦和的气质也跟着消散,俊朗英武的眉眼透着阵前冲杀般的凛冽。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则向那小校一摆:“开城门有请,另请甘将军于城外调回精兵一千,驻防城内。”
    抬腿跨过门槛往外走了两步,随即又止步回头,向那小校道:“你不用跟着我,快去城西请仲景先生来,就说……”
    回头朝房内望了一眼,语声一顿,“就说权公子身体不适,在祭灵途中晕倒,请他速来救治。”
    说完,不等那小校反应过来,就快步朝门口走了出去。
    孙策的灵堂就设在城中的军帐里,撤去军案,摆上供桌,将孙策的灵位摆于其上,诸将校披麻,孙绍重孝,待周瑜走进军帐时,小家伙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
    又是孙策的灵堂!
    周瑜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只觉得脚下发沉,仿佛走在淤泥泽地里,每迈一步都会深深地陷下去,从辕门到帐门,短短数十步,竟好像走了许久。
    军中诸将见他终于从县府中出来,纷纷围了过来。而周瑜则朝他们一摆手,径自走到孙绍面前。
    总算,这灵前重孝之人已变。
    孙策的棺柩就停在灵位后面,想起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策马扬鞭的阔朗少年,一手指天,豪情万丈地向他说终有一日,要横刀立马于洛阳城头,周瑜伸手牵起孙绍,一撩衣袍,跪于孙策灵前,缓缓叩拜下去。
    诸将随后而跪,齐呼一声“主公”,哀咽声,哭号声,顿时充斥整个营帐。
    不多时,营外马蹄声起,刘备带了张飞在那小校的引领下走进大帐,所带百余亲兵俱在帐外下马。
    两人一身素色衣袍,袍角带泥,帻巾沾尘,风尘仆仆。张飞的一张黑脸仿佛又黑了几分,刘备的面上还尤有倦容,显然赶路赶得甚急。
    张飞迎着四周或探视或防备的视线轮流一圈瞪了回去,唯独一眼看到周瑜时,朝他点了点头。
    尽管下邳一战不利,但他性子率直,平生最敬英豪,对周瑜的身手和统兵的本事可谓心服,故而也颇有相惜结交之意。
    可刘备却丝毫不理会旁人,步履缓缓,面色戚戚,走到灵前时,弯腰长长一礼,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然多了几分湿润之气。
    再向孙绍施礼时,却是喉间哽咽,泪蓄满眶:“公子请节哀。”
    孙绍哭得头晕,双眼通红,圆鼓鼓的脸颊也烫成一片,他不认得刘备,只见他忽然朝自己行礼,下意识用力一握周瑜的手,朝他身后躲了躲。
    “有劳使君前来。”周瑜强压着心里的悲意,站在孙绍身前,朝刘备还了半礼。
    刘备抹了一把眼泪:“备原奉曹公之令,征讨袁术僭号不臣,不想途中惊闻噩讯。回想下邳一晤,不过寥寥数月,孙将军英姿雄才,仍在眼前,如今竟是决绝。壮志未酬,将星陨落,怎不令天下英雄同悲?”
    他来时自称汉皇叔及左将军,而周瑜偏以使君称之,仿佛是沉于悲痛,一时弄错,将昔日在下邳城时的称呼沿用了下来。而他也好像全没听出这称呼上的问题,甚至主动提及下邳一战,言辞之中更是声声惜惋,哭音哽咽,一面说,一面眼中又有泪水落下,相较方才的伤心哀悼,更添了一份说不出的惨烈之意。
    仿若英年而丧的是自家后辈,端得是一副宽厚仁和的长者胸怀。
    帐中诸将纷纷都为他所感,面露悲色。原先对刘备的来意尚有质疑之人也大多放下戒备,感其不念旧隙,一片来悼的诚心。
    就连周瑜,听到“壮志未酬,将星陨落”一句,也被触及心中隐痛,眼圈挣红。
    只是他自下邳起,对刘备就始终存了防备之心,再加上那一段梦境般刻骨生痛的生死记忆,自然是不会相信刘备此来真就只是为了吊唁孙策而已。
    他犹记得这个始终就只在一侧敲锣打鼓的汉皇叔开口就要荆州四郡时,不也是这一副悲切模样?只不过那时说的是无处容身,缘由不同而已。
    目光往帐中一扫,慢慢吐出一口气,收拢心神:“使君方才所言,是在南下途中闻讯而来,难道在许昌时就不曾听过此事?”
    “许昌”两个字一出,帐中诸将之中有人立刻醒悟过来——孙策之死,虽是左慈所为,而左慈却是自曹营中来,此事极有可能本就是曹操授意,如今刘备又是来自曹营,不可不防!
    刘备皱一皱眉:“备知将军言中之意,只是数月前曹公尝赞孙将军英武雄才,忠义勇烈,有乃父之风,故而表奏其继父之爵。而备之后便自许昌出发,又怎会知如今寻阳之事?”
    左慈为曹操大变活鱼时刘备还未到许昌,但其人名声却是早有听闻。方才在城外听闻孙策死于左慈的道术之下,他也怀疑那是曹操的手段,但既然到了寻阳城门口,他也不能因此就立刻掉头而去。
    话里话外,只说曹操在数月之前还对孙策大加赞赏,而接下来他就离开了许昌,那孙策之死不管是不是曹操授意,他当然无从知晓。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番应答无论事后传到曹操耳中,亦或是现在看来,都是句句实话,叫人丝毫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又形同废话,滴水不漏。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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