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无妨。”见了他的神色,李睦已然猜到答案,在孙绍的肩膀上按了按,“你既要阿绍为主,何为忌何为防,也该让他及早知道。哪怕现在不懂,以后经事时,至少也能有些印象。”
    就像他最终听懂了兄终弟及的意思一样。
    周瑜讽然一笑,不答反问:“你之前来县府看我,进来时可曾被外面的兵士所阻?你若此时再出去,能否将他们驱散,遣回军营?”
    李睦默然。这县府外面都是跟随周瑜一路征战的兵士亲卫,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马,若非有皖县那句没有时效的军令,看方才那拦门兵士的架势,她还真的未必进得来。
    她不是上位者,也没有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固有的自觉,被人拦下来时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第一次周瑜带她到军营时,就跟她细说何处能去,何处要绕着走,寻阳是军城,周瑜派兵守了县府,在她的意识之中,也就将这县府当做了不能去之处。
    此时周瑜这么一提,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冒认了孙权,这寻阳城内又有何处去不得?更何况县府之地,本就是她居住之所,周瑜驻兵于外,但若是换做孙权……
    李睦眉头紧皱,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着刘备冒认孙权是一回事,要以孙权之名做孙绍的摄政王又是另一回事。她或许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进程有所印象,能根据种种后世的记录大致推测出孰忠孰奸,何人可信,或许还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的东西,但若要真正与这个时代的人一较长短,她依旧还是心虚。
    更何况,三国纷争,进退战局,从此她深陷其中,便是要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才站在一处,一较长短。
    就像是火药一样,很多东西基于理论而缺于实践,她炸飞一个铜炉,而左慈则能炸断一道城门,她心里的那点“先知”,究竟最后是利是弊,能得能失,却实在是难以估量。
    又怎能不心虚!
    周瑜缓缓上前将孙绍从榻上抱下来,替他理了理额发,目光湛然地望着李睦,眼角尚有微红未褪,俊朗英武的面容上也不见了往昔的自信从容,反而添了一丝李睦从未见过的局促:“初闻伯符之丧,我方寸已乱,言不及思,神未归属,口出胡言而不自知,背信忘诺而不自觉,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月之内,我必拿下江夏,班师回吴。届时向子义求姻,请吴太夫人为媒,娶你为妻。”
    清清朗朗的声音仿似有金石掷地之音,他慢慢朝后退开,向李睦躬身弯腰,深深一揖到底。
    看着眼前的男子发顶的纶巾,李睦垂于榻上的手掌不由慢慢握紧。
    ☆、第九十章
    周瑜要拥孙绍为主,那她又还有多少选择……
    要么继续以孙权的身份站出来,与周瑜一同站在孙绍身后,彻底绝了孙权的念想。
    要么也躲进周瑜身后,任由孙权再设法回到吴郡,捅出真假孙权之事,以此攻歼,与周瑜再度争权,将历史上那一段暗争摆到明面上来。
    再或者,孙权就此消失,周瑜在江东只手遮天,任由后世史笔如刀,写他功高欺主,弄权养兵……
    他是千古名将,风姿卓卓,性豪弘雅,后世里量窄妒贤的污名在如今看来,何其嘲讽,何其荒谬!幸还有史书为证,才落了个誉谤参半。而如今……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他去披那浊名?
    而若躲入他的羽翼之下,从此亦步亦趋,战战兢兢,时时防备……
    倒不如试一试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同样都是冒险!
    就像当初盗玉玺,她眉峰一扬,深藏在骨子里那种豁出去的狠绝之气又蠢蠢欲动,与其处处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倒不如拼力一搏。
    “好,我应你!”
    周瑜心中愧悔,深行一礼,已然做好了被她再嘲讽一番的准备,甚至还想过待他拿下江夏,回到吴郡之后,再和太史慈“比试”一场,不想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诧异之外又欣喜,然而他腰板刚刚抬起来,就听到了李睦的下一句话:“从今往后,我便是孙权。”
    “你说什么?”周瑜猛地抬起头来,“何人要你应我此事了?原就是我胡言,你应我做甚么?”
    “吴郡那里如何应对,你自想法子,需要我做什么,也直言无妨,至于我兄那里,我自会同他分说。女弟变兄弟,他顶多也就恼我胡闹,再罚我多拉几百次弓罢了。”李睦的声音里还有几分疲惫,但却清清楚楚将两人划分开来,一副从此同殿为臣,公事公办的口吻,直到提及太史慈,语气才渐渐柔软下来,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
    她是真的想念这位冷着脸教训她,又一心护着她的兄长了。
    她在下邳城中冒认孙权时,他就已经愁得不得了了,要是知道了她准备将孙权冒到吴郡去,还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神色来!
    定要盯着她拉弓挥刀,练习骑射,以免“为人所欺”。
    至于周瑜……
    李睦叹了口气,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往孙绍背上轻轻拍了拍,说出来的话理智得不像话:“我说过,要与你并肩站在一起。现在出了事就要往你身后躲,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尽管这个千古名将在她面前……似乎总有点狼狈……
    “只是,我兄康健,我可为孙策挂白素服,却不能带这手足重孝。城门突变,你就外称我也受了重伤,正好也坐实了左慈用心险恶。我已经让甘宁去吴郡报丧,虽说言明了请兄长前来,可若是那些老将也硬要来,任谁也不好拦着,到时候有阿绍挡一挡,想来也能过去。”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飞快地盘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哪一件该为当务之急,而哪一桩又可以暂时放一放,千头万绪,她倒反而来了精神。
    看着李睦毫无形象的坐姿,扳着手指重重谋算,英风儒雅,知机善决的男子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一般,赶紧又挺了挺如枪般的腰背,仰了仰脖颈,不敢再低头垂目。
    并肩站在一起……
    李睦最初说这话的时候,周瑜虽然也被她那股坦然的气势触动,却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她真的会用行动将这句话昭显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他心里却十分清楚李睦愿意继续冒认孙权的原因。
    这是真真正正,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素能侃侃而谈的男子却忽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李睦忽然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左右我现在年纪还小,数载光阴也等得起。江东多俊才英豪,没准我等着等着,还能等到一个没那么忧国忧民,满心满怀都是壮志的有志青年……”
    “休想!”周瑜薄唇唇角扬起,声音还带着沙哑,眼角还泛着红,俊朗英武的面容难得卸去一派云淡风轻,急切切的样子格外生动。
    李睦忍不住笑出来。她现在的年岁,放在现代还是个中学生,就当是谈一场马拉松式校园恋爱,再考察考察,毕业了再结婚,也正当适龄。
    小女子一副大不了一拍两散的无赖模样,仿若当日寿春初见。
    ***
    “巫道左慈,行妖术挖断寻阳城墙以破城。不想孙策恰领军来,孙权出城迎兄,城门坍塌,墙体崩裂,兄弟二人首当其冲,乱石断木之下,一死一伤。”
    一时之间,此讯在江淮之地迅速传开。
    至于一个道士为何要破寻阳城,听到这条消息的人自然各人会生出各人的想法,见仁见智。
    比如,周瑜既然能知道左慈自曹操处来,旁人自然也会知道。亦或是陈兵相对的黄祖,孙氏兄弟为报父仇已经杀至江口,他要若寻机破城,并行暗杀之术,也是人之常情。
    暗杀也好,误杀也罢,都是人力为之,正所谓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正是同仇敌忾之时,若是有人在这时候说一句孙策之死乃是天降惊雷而夺其命,不用再查细作,甚至不用另下军令,就会有哀兵怒将直接把人抓到周瑜面前。
    而左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断一城之墙的,那就要靠那些听了这条消息后对这“妖术”有兴趣的人抓捕到了他之后慢慢问了——谁让他本来就是装神弄鬼的“巫道”呢?
    得一人可破万城,省却万千兵马,无数粮草,这种本事,自然会成为诸家军侯争相追捕的对象。就算不能为己所用,也要一刀杀了,也能让别人得去了。
    追杀之令满天下,左慈是否还有心思将孙策之死归于“天命之说”,动摇东吴士气?
    不得不说,周瑜这招祸水东引用得极为漂亮!
    驻守皖县的吕蒙率先获报,一面遣了人来请命,一面关闭城门,素令整军,派出斥候加紧探查,以备袁术趁隙来袭。
    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终于有机会领军待战,竟是反应迅捷地率先摆下固守之势,既无贪功冒进,也没有喊打喊杀地跳出来立刻就要为孙策报仇,明判局势,隐隐几分谋定而后动的大将之风。
    蓟春守将陈柯自也为此讯惊动,黄射未归,更是将此事视为绝佳之机,几番派出艨艟小舰沿江来探。
    周瑜令人沿江列阵,数千人马齐列于岸边,乌甲如云,长矛如林,甘宁所领的八百健儿悉数换下昔日锦衣,素袍白帆,宛如天下流云倒悬,杨帆擂鼓,不论来的是探哨还是试探的前军,都全势而出,一连数战,皆大胜而还,军中士气极盛。
    寻阳城中,则一片缟素,一声声哀呼,送孙策回吴郡。
    而周瑜亦借此时机,将甘宁调离江口,沿江兵士,旗帜不减,人数却抽去一半。
    陈柯看出可趁之机,只当是周瑜要撤军回吴郡办丧。便领一支三千人的精兵,渡江杀来。一头就栽入周瑜的请君入瓮之计中。
    李睦和程普一同站在寻阳城头,看着数十台投石机齐齐整整沿江而置,听号角声中,一排石雨骤然划破长空,在江上投下一层密集的阴影,狠狠砸入正朝岸边杀来的蓟春船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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