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拍拍他的肩膀,“南峥啊,这事儿你真的别太自责了,咱们是经侦队,不是刑警队,这个案子里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结局谁能想到呢,要怪只能怪敌人太狡猾。”

    “如果,如果是我们办的案子出了问题呢?”路南峥回头凝视他,“我到现在忘不了他对我喊冤的样子,我办那么多年案,没有人比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刻,他的眼神不像撒谎。如果当年,我们能再放下速度,好好往下查查,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当时证据确凿,我们也不能一味相信嫌疑人证词。”

    “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你看看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齐进,你觉得这事儿他干不出来吗?”

    第116章

    许秋来的假期,从盯梢开始。

    她一直以为那份记录簿复印件送到齐进手上,不说慌乱,他至少应该有所动作,至少想办法找出寄件人解决这一隐患才是。谁料一直盯到他在医院动心脏支架手术前一天,这个人也还是老老实实,不动如山,仿佛当真是单纯从监狱来医院看病的。

    齐进心脏的毛病年轻时候听说就有了,手术由心内科主任亲自操刀。许秋来倒是希望手术台上出点意外,最好让老天在手术台上铲除这个人间毒瘤。但她也明白,一仅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心脏置入支架就是个微创小手术,不需要开刀,连麻醉都只打个皮麻而已。

    可惜那狱医宋景没有雇主这样好的心理素质,他自收到那信封后,勉强又上了几天班,接下来便焦虑地开始四处奔走,一口气用掉整年的休假。

    不能见齐进,季光明那边也没出路,干脆每天去找施方石,毕竟施大律师的事务所就在那儿,跑得了人跑不了庙,他每天守在律所人员进出的地方,对方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计代价也要帮他想办法。

    这宋景绝对不是个安分角色,他当年能收齐进的钱,违背职业道德眼睛不眨结束一条无辜的生命,现在能反捏着这把柄去钳制所有参与者帮他脱身,达不到他的目的,以后自然也能做出更大胆的威胁。

    但另许秋来奇怪的是,齐进明明有一百种方式让这种小人物安静闭嘴,停止上蹿下跳,却没有采取丝毫行动,任凭他在施方石的律所为所欲为。好像真的要在警方那儿扮演一个安分守己的病人,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手术占去了全部的心神。

    许秋来想来想去,仿佛也只能用齐进自顾不暇解释,宋景这个人的不可控制性实在太强,怕压得太狠把人逼急了引起弹压,目前也只好任由他蹦跶。

    连续一个多星期,又要顾宋景,又得分神注意齐进,许秋来简直觉得自己操着警察的心,干着两班倒狗仔的活儿。

    最惨的是她现在还不能用点非常规手段,陆离帮他卖出去的oa系统尾款刚打到卡里还没捂热,就变成经费如流水般哗啦啦淌走了,叫人心疼得滴血,这还是在陆离免费赞助她一个身手不错的女司机前提情况下。

    直到第十天,许秋来守了一夜,看着宋景从施方石事务回来后,独自在夜场喝到下半夜,凌晨歪七八扭踏进家门。

    调头回家路上,她终于感冒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就算来两个大男人估计也顶不住。

    北方的冬天下起雪来绝不是开玩笑,即便车内开了暖气,两人一夜还是被冻得发抖,引擎盖上落着薄薄一层积雪,许秋来在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早点。

    上车前,还被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撞了一下,早点撒了一地,好在都是装好的饭团和包子,她手忙脚乱捡起来上车,又把倒来的保温暖瓶和保温贴分了一半给陪她整夜的女司机。

    坐在副驾驶,调大暖气,咬着包子开始给陆离打电话,他公司昨夜在进行系统升级,灯火通明忙碌到凌晨,这会儿也才刚刚到家,准备睡觉。

    熬了一夜,没说上几句,许秋来抱着热水袋窝在羽绒服里,昏昏欲睡的眼皮快要掉下来。

    陆离洗过澡,擦着头发,听着许秋来话里的呼吸变重,特想帮她减轻负担,“你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吃了药就躺着吧,今天先让小卷毛去老贺那儿吃饭,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叫他过来接人去家里玩,让你安静睡一整天。”

    谁料许秋来吓得一激灵醒来,睡意全无,她哪里敢劳烦贺教授:“可千万别,秋甜不挑食,三明治夹生菜、豆浆牛奶随便弄点什么都能养活,还是别打扰教授了,与其过去麻烦不如我给楼下王奶奶交点伙食费,让她和小胖一块儿吃,吃完正好写作业……”

    陆离不高兴,“你干嘛总把两口子当洪水猛兽,贺教授很和蔼的。”

    “我没有怀疑他是个和蔼的人,我是学生,对他有天生的教师光环威压,别的不说,你能想象跟当年法院派来给你上教育课那位,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教导主任家孙女谈恋爱的感觉吗?”

    陆离脑海中立刻涌出那地中海主任的脸,隔空打了个寒颤。

    许秋来得意,“看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位思考,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害怕,秋甜又不怕,秋甜跟老贺关系不是挺好吗?他们喜欢秋甜,肯定巴不得带孩子。你要是怕浪费她的假期,书房还有我小时候看的奥数全集……很多珍藏绝版习题册,给她解着玩儿打发时间,她肯定会喜欢的。”

    陆离有点儿收藏癖,买支笔都要集齐所有颜色图案买全套。那题册他小时候好不容易买齐,摆上十几年忽然要让给别人写,心里还挺舍不得,但考虑那卷毛的臭孩子到底是秋来妹妹,只得故作大方。

    “贺教授辅导围棋也很有一手,再不行就学学组装搭建和编程运行机器人,我七八岁最喜欢玩儿这个,小时候先从scratch图形化学起,以后进阶到代码编程对拓展逻辑思维很有帮助……”

    许秋来:……

    “恕我直言,陆神你又开始以己推人,你觉得有趣愉快的童年日常,估计秋甜半个小时都撑不下去就得哭着跑回来,她只是个普通孩子呢,请您让她过得快乐些。”

    话是这么说,但陆离都邀请到这份上了也不能再推拒。

    秋来到家,把妹妹喊起床,给她梳头发倒牛奶,考片吐司咬嘴里,替她把小书包收拾好背上,然后两姐妹就开始在小区长椅正襟危坐,等贺教授来接人。

    “去了认真写作业,千万不能给人添麻烦知道吗?”

    秋甜今天白色羽绒服里穿了针织背心,百褶裙和及膝袜,棕栗色的小卷毛难得被打理整齐,安安静静披在背上,这么一打扮,倒是有了点儿许秋来小时候的样子,像她们还没家道中落那会儿。

    “我昨天已经在家里写了整天作业了,”秋甜仰头偷撇姐姐,小声嘀咕试探,“今天也不能玩会儿吗?”

    “不写也行。”秋来点头,心说正好去体验一下陆离的童年习题套餐。

    只是她瞧着秋甜沉甸甸的书包有点儿纳闷,“不想写作业干嘛还背这么多东西,不累吗?我帮你拿回家——”

    秋甜立刻蹬着八字腿使劲儿把书包抢回来,往身后一藏,“不重,装了我的宝贝,我要带去的!”

    秋甜的宝贝就是她床底下那堆破烂儿,小到幼儿园用过的卷笔刀,还有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跟布熊……乱七八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秋来确实有点儿纳闷:“你跟贺教授关系这么好,连这些宝贝都要跟他分享吗?他凶巴巴的,你不怕吗?”

    “才不是,老贺可有意思了,他每次都认真听我说话,你们大人就是喜欢随便给别人贴标签。”秋甜不高兴反驳。

    这话乍一听还挺有哲理。

    秋来捏捏她的粉嫩的脸颊,再叮嘱,“到了人家里要懂礼貌,别老贺老贺的叫知道吗,辈分都让你给叫乱了,你的熊啊就别拿出来给人看了,实在忍不住,等我下次给你洗洗晾干净再说。”

    秋甜稍微有点儿心虚地别开眼。

    其实书包里装的并不是她的宝贝,是几大本家庭相册。许多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上次她跟陆外婆夸吹牛,说秋来小时候长的比一部电影里那个小童星更好看,承诺了要把相册偷渡过去一起看的,从储物间翻了很久才找到。

    毕恭毕敬把秋甜和教授一老一小送走,秋来喝掉几大杯热水,埋头一觉睡到十二点,身上出过汗,感冒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总算少了一些。

    齐进早上十点才进手术室,现在应该还在病房平躺静养,宋景宿醉回家,按他休假这段时间以来的作息规律及睡眠曲线,吃了饭赶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秋来翻身下床,放热水打算开始洗个澡,也就在她刚站在淋浴喷头底下,手机一震,来了条新短讯。

    ——宋景死了。

    发件人是陆离,他刚从警队那边得到消息,立刻通报给秋来。

    洗手间的窗子在灯光和热水的氤氲中蒙上一层迷雾,许秋来像是被雷击了,愣在原地,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一切如同回到了原点,简直叫人万念俱灰。

    就一会儿,她只松懈了一会儿,只盯漏这一次,一切便已经完全不一样,最重要的嫌犯死了。

    =

    根据初步调查,警方判断宋景死于自杀,没办法。

    首先岸上有他脱下来的鞋,家中抽屉也有封他的亲笔遗书,推测他喝了一夜酒,酒精浓度严重超标,然后在醉生梦死中从护城河跳了下去。

    消息来得如此突兀,亲朋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在他们眼中,宋景年轻有为,毕业就考入编制。不愁吃喝,早早在地产涨价前把几套房产握在手中,成功成为地主阶级。

    直到他死后人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眼中优秀的宋景,在人前人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从很久之前开始,每年在固定的时间飞一趟葡城赌博,家中几套房早已都被悉数抵押,输光了还倒欠外债。

    他的工作备忘录里,全是一些戒赌失败,想要剁手指明志,消极又丧气的话。

    许秋来赶到现场护城河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岸边有警方拉起的警戒线,人刚刚打捞起来,尸体浑身呈青色,还没浮肿。

    看着那刽子手最后的模样,许秋来忽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唏嘘。

    挣过一笔简单快捷大钱,这经历完全改变了宋景的人生。

    他不再甘心拿小额固定辛苦的死工资,放手投机、固执地去追寻那些不属于他的机会,最终落得今天的下场。

    这笔出卖灵魂的财产没有让他富起来,反而害他失去了性命。

    当然,“自杀”这两个字,许秋来半个标点符号也没有相信。

    她凌晨是亲眼盯着人进家门的,走路都踉跄的人,怎么可能又会忽然跑去护城河自杀?

    她知道齐进胆大,可万万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真大到这个地步,居然一步到位把宋景灭口,叫他永远闭嘴!

    许秋来身上发凉,忽然想到,这个决定看似冒险,实则却能一次性将证据毁灭,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补充,警方就算怀疑,也只能心证。

    有一种可能,齐进是知道警方已经通过宋景查到自己头上,所以着急灭口吗?

    可警队的进度,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117章

    宋景尸体是被凌晨打捞垃圾的河道清洁工发现的。

    老汉靠岸堆垃圾时候,发现了整齐摆在河岸边上的一双皮鞋,好奇心发作,叫来工友几个人在周边打捞了一番。河水并不深,冬天水流缓慢,尸体坠下去便沉底,没花几分钟就被人捞上来,吓得一帮人屁滚尿流报了警。

    宋景身上没有外伤,死因确实是溺死,水经肺泡进入他的血液循环,红细胞产生溶血,因释放到血液中的钾离子含量过多导致心脏衰竭最后停搏。他死前将车停在距离河道不远的路旁收费停车位上,天气太冷,凌晨的护城河结了薄冰,他掉下去先是砸碎冰面,又在河水中挣扎浮沉一会儿,才彻底落下去。

    也幸亏一帮河道清洁工好奇心发作,不然这么冷的天气,宋景尸体落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浮上来,届时尸身泡得面目全非,对案件侦查极为不利,这可能也是整个案件中凶手唯一没料到的地方,时隔两个小时便被打捞上来的宋景尸体,解剖前保持了高度完整。

    河道每周打捞一次,七点钟后气温升高,稍微出了点太阳,河道清洁工们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薄冰已经化了,但这证据却在宋景身上留下来。

    这案子和高坠伤有某种共通之处,一般人体自由落体与某种物体发生碰撞产生损伤,警方会根据坠落点高度和特点,人体所受冲力通过各种公式推导出真正死因,他上半身有因和冰面碰撞产生痕迹的尸斑,护城河这段没有设置护栏,在这个并不算非常高的距离,尸斑产生不是下半身,而是上半身,成为警方怀疑他杀的疑点。

    当然,和之前的录音一样,仅仅能作为疑点,而不是关键性证据。但至少能将这自杀案的结案时间拖一拖,抽调警力再往深处调查。

    宋景的妻子与他是大学同学,长得漂亮,心气高,大学时候追她的人不少,这段日子因为受不了丈夫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搬回娘家住已经四五天,因此没有见到宋景最后一面,无从得知他自杀的过程,她对丈夫的了解不算一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直到警方找到她时,才得知自己丈夫欠着那么多外债,家中的房产已经不保。

    刑警队调查陷入僵局,警局外,许秋来面无表情远远瞧着那哭哭啼啼被人扶出来宋景妻子。

    她在犹豫,犹豫是否将自己手中的证据拿出来。

    她跟了宋景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他休假之后的作息规律,每天喝到凌晨两点到四点左右回家,睡八九个小时,一起床就去施方石的事务所,守到他们律所下班,然后再接着去喝酒。

    昨天凌晨,她在宋景家门口守到他喝得踉踉跄跄进门,行车记录仪将一切都记录下来,按规律,今天喝到四点多,按规律他至少会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就算遗书是事先写好的,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清醒过来,并完成自杀计划,包括自驾到护城河边、将车停在收费车位等一系列高难动作。

    可证据一旦拿出,势必要牵扯暴露出许秋来自己。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每天跟踪宋景?

    东西交出去,警方一旦再往下深查,那封让宋景坐立不安的威胁信,是不是会怀疑到她头上也未可知。

    而且警方内部有没有和齐进互通消息的人,她主动站出来,是不是同时也会让齐进察觉到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就像许秋来从前每次给自己准备无数加密跳板和堡垒主机隐匿自己一样,她现在同样害怕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宋景溺水的青色尸体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

    齐进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根本缺乏对生命的基本怜悯,挡他者死,倘若真的让他察觉自己今天身陷囹圄是拜许秋来这只蝼蚁所赐,那恐怕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活。

    许秋来一遍一遍逼迫自己去回忆当天凌晨黑夜中的记忆,具体到连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一片雪花,她都试图想起来。

    按宋景的死亡时间推导,时间线是非常紧张的。

    沿路有监控拍摄到宋景的车子,夜间下雪,监控拍得人面目模糊,警方靠身形大概推断,驾驶人就是宋景本人。但由于许秋来见过他之前回家时候的醉酒神志不清的状态,没有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车子开得那么稳,还知道等红绿灯,对方一定是清醒状态,除非驾驶座上那个人,就是凶手本人!

    很有可能,她凌晨前脚刚走,后脚凶手就到了宋景家中,对方一定是个熟人,而且十分得他信任,否则宋景不会在这疑神疑鬼的关口,还毫无反抗毫无反抗跟着人走。

    许秋来皱着眉开始搜索,目睹宋景进家门,她下车、24小时便利店买早点,灌热水袋,然后呢?上车、开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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