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何犀脑子里警铃狂响,大口胡椒呛到嗓子里,捂着嘴憋住咳嗽。

    随着唰的一声,帘内的空气被猛然搅动,何犀扭过身努力止住咳嗽,背上立即被轻拍了几下。

    她躲闪着,正想回头跟袁野泉打招呼,一抬眼,对上尤叙忧虑的目光。

    于是连带着感冒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弯进沙发和餐桌的空隙里。

    接着听见尤叙叫服务人员加水,她喝完的那壶茶被续满,倒进小杯,又送到她脑袋边上。

    她低着头,也不看对方,直接喝了那杯滚烫的水,舌头全麻了,依旧不吭声。

    高大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僵持了数秒。尤叙拉上帘子,坐到她对面,同样沉默。

    她不主动找话题的时候,就是会这么安静,她多累啊,凭什么呢,分了也好,何犀这样想。

    尤叙探问道:“你……身体好点了吗?”

    “不劳您费心。”她盯着桌板上的一小颗白芝麻。

    “……汤好喝吗?”

    何犀把视线挪向旁边那碟调料,利落抬手,葱花蒜泥一股脑倒进锅里,还灵敏地留下了香菜。

    丢下盘子,她淡淡地说:“想知道就自己尝尝。”

    说罢迫不及待地瞥了一眼尤叙的反应,他看着缓缓下沉的青白,眉头微蹙,表情还不够难看。

    “昨天晚上……”

    “不好意思,打扰您二位甜蜜了,我可没想进您房间。怎么,您那位小女朋友知道了生气啦?需要我出面解释一下吗?您看哪个版本合适呢?”

    他望着何犀的侧脸,低声道:“何犀,你不用那么说话。”昨天抱着就觉得她比分开的时候还要瘦的多,这样看着,脸上没什么血色,每一下呼吸胸腔都起伏得厉害,很吃力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开始咳嗽。

    何犀冷声发笑,从包里拿出那台bmpcc,顺滑地推到他面前:“拿回去。”

    推过去之后有点后悔,她平时拍片用惯了这一台,存储卡里还有录制的素材——泼出去的水。

    尤叙的手依然在桌下,对着那台有些微磨损的机器发愣,眉头皱得更紧。

    “至于我送的那些,不用还了,麻烦您直接扔掉,因为我也觉得一文不值。”

    落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一拳,何犀语气凉薄地把话摆出来,他听着觉得像是有人在用铁器一下下凿他的太阳穴。

    他压着嗓子道:“何犀,对不起。”

    一听见道歉,何犀火气更大,直接说:“不需要,您走吧,把东西也带上,祝你们百年好合。”她说着说着觉得声势不够,甚至想来一句:陈京竹,送客!又觉得那样略显封建,不合时宜。

    尤叙拿起摄影机,又深深凝视了她一通,良久才垂着肩膀走出了隔间。

    何犀看着那帘子荡回原处,确认人走了,才面无表情地迅速抽了几张纸巾。

    下一秒,使劲用纸堆捂住脸静音大哭。

    白白浪费了一锅料多得快满出锅的胡椒猪肚鸡。

    陈京竹以为何犀早就走了,忙里偷闲路过时看了一眼,撩开帘子才发现她团在座位上发抖。

    一摸,浑身滚烫。

    他拉开桌子,蹲到沙发边,着急地问:“何犀?你还好吧?送你去医院?”

    何犀闻到香水味,微微睁眼,气若游丝:“他们走了吗?”

    “走了,刚走。”

    “那就……赶紧送我去医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吼,强调事态严重性。

    她被陈京竹背上,下巴摩擦着他西装坚硬的面料,头发垂在眼前,只能看见大地。

    大概是陈京竹跑得太快,他们直接追上了那一众人的脚步。

    她合着眼,听见尤风风惊慌地问:“这是何犀啊?怎么啦她?”

    陈京竹喘着气:“她发烧了,估计挺严重的,一直在发抖。”

    袁野泉讲:“那上我们车吧?赶紧的!”

    何犀勾在陈京竹前面的手铆劲勒住他脖子,他忙说:“没事,你们人太多了,我开自己车就行,就在前面。”

    尤风风又说:“那要不我们跟着一起去吧?你一个人行吗?”

    何犀又使了点力气,陈京竹便说:“不用了,我们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然后继续奔跑。

    她这才放下心来,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时,墙边的条灯亮着暗光,鼻间都是消毒水味。

    陈京竹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刷手机。

    何犀幽幽地说:“陈京竹,我这两年进医院太频繁了,好像都是从尼泊尔回来之后开始的,你说我是不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暗自问,暗自答:就是,那东西姓尤。

    他叹了口气,转过头道:“你知不知道发烧严重了可能会傻掉?”

    “好险。你没告诉我爸妈吧?”

    “这么晚了,你也不算没得救,他们来了也没用,明早再说吧。”

    “那就好,”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你干嘛呢?”

    “和女朋友聊天。”

    “呵,沉迷爱情,不务正业。”

    陈京竹冷笑:“你说你自己呢?”

    她盯着白底银驳的分格天花板,喃喃说:“我已经幡然醒悟了。”

    他叹息道:“可怜的情人啊……”

    “谁用你可怜?我这叫解脱。”

    “谁说你咯?我说那个小帅哥。”

    她狠狠白了陈京竹一眼,咬牙切齿:“你别再提那个东西。”

    “你确定?他可是急坏了,一路跟过来的,手续也是他去办的,刚刚还在门外面守着,也不敢进来,不知道现在走了没。”

    何犀勉强翻了个身,卷过被子,背对着房间门,像是对自己说:“爱去哪去哪,不关我事。”

    同一时刻,尤叙坐在走廊的银灰色金属长椅上,手里摆弄着摄影机。按下电源,还剩一点电,他翻到检视页面,看见内容,片刻惊讶之后,眼目深邃。

    他看过这个视频剪辑后的版本,在一个自媒体平台上。

    剪辑水平不算高,录制的画面也不算稳,但内容很有含金量,主题着重于维护女性权益。要获得那样私密又坦诚的分享,一定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被摄者交流,使对方敞开心扉。在此之前,要定位到这些人首先就非常不容易,也需要耗很大功夫。

    她从哪里找到的这些受访者?又花了多大力气去获得这些素材?

    尤叙思忖着脑中疑问,又掏出手机找到那个账号。

    名字叫做“何妨”。

    简介里写:“许多被性-侵者,出于求生本能,身体无法反抗;许多被家暴、性骚扰者,伤痕累累,却被迫忍受。没有反抗,不代表接受;没有尖叫,不代表沉默。何妨再走一步?”

    第一则视频就在他们分开一个多月时,在那之后陆陆续续更新到上周,视频质量一直在进步。

    他认真地翻看着,思绪涌动。

    前一个早晨,他停车在何犀小区门口,开了一点窗抽烟。也没有真的准备进去敲门,只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她会去便利店买东西,或者在附近吃饭,那他就能远远看她一眼。

    没等到何犀,等到了她父亲。

    何父从面馆出来,站到门口,也在抽烟,无意间隔着车窗看见他。

    他紧张起来,先一步打开车门走下来,站得笔直,对何父颔首。

    “小尤啊,你怎么在这里?”

    “叔叔您好,我……正好路过。”

    何父笑了笑,眼角泛起褶皱:“你来找何犀吧?”

    他抿着嘴,不置可否。

    “她不住在家里,我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为什么?”

    “大概是跟你学的吧,”何父故作严肃地看他一眼,“说什么,要去吃苦,拍点有意义的东西。”

    尤叙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何父又说:“从小到大,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不想让她受苦。也是蛮有意思的,她活到三十岁,自己跑出去找苦头吃。”

    尤叙低着头,五味杂陈。

    “年轻人的事我们到这个年纪其实也搞不太懂了。不过呢,我记得我跟她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整天在外面跑,到处尝菜、找菜谱,一门心思想开饭店。她外公外婆当然是不同意了,算是书香门第,第一次吃饭,我不识趣,老是说话,他们就觉得我又没教养,又没前途。她妈妈还是坚持要跟着我,有几回跑到深山野岭,情况确实危急,差点就葬身异地了。”

    何父微微抬头打量尤叙,吸了口烟。

    “上回何犀妈妈说的话呢,你也要理解,毕竟自己去遭罪,和看着子女去遭罪是不一样的。你父母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总之呢,你们自己的人生,自己把握,我们总归都会兜着的,只要你们健康、平安、开心。”

    ☆、28-乌黑鞋带儿

    挂完吊瓶已经是早晨,何犀被陈京竹扶着下床,他问:“送你回家啊?”

    “不,我回租的地方,不想让我爸妈看见,你也别说。”

    陈京竹有些不放心:“你那地方,会不会尸体都臭了也没人发现啊?”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陈京竹的英菲尼迪停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路口的位置,下车前嘱咐道:“那你有事情再给我打电话吧,我有空就来救你。”

    何犀点点头,对车窗挥了挥手,插上耳机漫步在早高峰的喧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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