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齐道“打扰了”,便绕过山水花鸟插屏,进了里间。

    谢停云的房间大白天里灯火通明的,三人环顾四周,见屋内布置得极雅致,靠墙一排博古架上头,摆放着不少珍奇古董,近窗下头放着只豆青釉青花牡丹纹瓶,里头插着一捧金灿灿的桂花,气味馥郁绵长。

    有谢停云屋里的大丫鬟将拔步床的幔帐拢了,挂在一旁的铜钩子上,轻声细气地说:“三位公子,我家少爷有请。”

    三人来在谢停云床前,只见他穿着白色飞花布的中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棉锦被,一头黑发散在枕头上,显得脸色有些发白,但气色总算看起来尚可。

    看见方稚桐三人,谢停云挣扎着要起身,丫鬟忙跪在拔步床的踏脚上,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少爷,您就可怜可怜婢子,再安心躺一歇歇可好?”

    霍昭也劝他,“谢贤弟不必拘礼,我等同窗数载,情谊深厚,亦不必在乎这些俗礼。”

    方稚桐与查公子在一旁连连点头,“正是。”

    谢停云这才息了起身的心思,安心躺在床上。

    “谢贤弟的身体,可好些了?”霍昭在丫鬟端来的绣墩上落座,和声问。

    谢停云点了点头。“小弟那日自贡院考场出来,便体力不支,昏了过去。被家人送回来以后,人事不知,昏睡了两日,将祖母吓了好歹,在我床前不眠不休,也足足守了两日……”

    屋里的丫鬟为三人奉茶,听他说到这里,不由红了眼睛。

    谢停云挥手叫丫鬟退下,里间只留他们四人。他气息不足,说两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不过总算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他因在贡院号舍里受了风寒,回家便昏迷不醒,总算经过大夫诊治,这才略略有了起色。祖母见他醒来,扑在他床头,痛哭不已,说是对不起谢家的列祖列宗,没照顾好他,也不曾给他娶亲,留下谢家的一滴血脉。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打算独活,索性抹脖子陪着他一起到地下去见先夫谢老爷云云。

    谢停云听了,与祖母抱头痛哭,最后答应祖母,先纳一房妾室。

    “小弟的身子差,又无功名在身,娶了好人家的小姐,若是……”谢停云苦笑,“岂不是白白叫她守寡?纳妾则不同,倘使她为我生下一儿半女,将来我若去了,便是放她出去,也是可以的。”

    与其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做一双怨偶,到最后还叫人家小姐守寡,弗如寻个自己喜欢的,两人欢欢喜喜地,能守着对方多久,便守对方多久。待有朝一日他去了,也能早早蘀她安排好了将来的生活。

    霍昭点点头,“这倒也对。”

    方稚桐见谢停云眼里隐隐有一丝欢喜之色,便笑问:“不知说的是哪家小娘子?”

    谢停云微微忸捏片刻,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就是谷阳桥头卖酸梅汤的小娘子……”

    方稚桐只觉得胸口“嘭”的一下,渀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旁霍昭与查公子并未察觉方稚桐的异样,查公子打趣道:“那今后要喝酸梅汤,岂不是只好到谢贤弟家来了?”

    霍昭为人严谨,想得亦长远,问:“如何便相中了余家小娘子了呢?”

    谢停云除了在庆云山庄与他们一道拜师习字,甚少外出,只偶尔同他们一道在茶摊喝过一回酸梅汤,因回去的晚了,贴身伺候他的小厮还叫打了板子。这样的他,哪里有机会接触茶摊上的小娘子,怎地就说服了谢老夫人纳她为妾?

    谢停云清瘦的脸上流露出羞赧的笑容来,“就是那一次,在茶摊上喝酸梅汤……”

    查公子怪叫一声,“我想起来了,那日谢贤弟格外多看了那小娘子好几眼!原是那时候就惦记上了!”

    谢停云轻咳两下,掩饰自己的羞窘。

    霍昭瞪了查公子一眼,“查贤弟休得无礼!”

    查公子嘿嘿一笑,展开折扇,掩着口鼻贼笑。

    方稚桐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霍昭察觉他的沉默,不由得问:“方贤弟,这是怎么了?”

    方稚桐打起精神来,勉强一笑,“恭喜谢贤弟了,未知何时能讨一杯谢贤弟的喜酒喝?”

    谢停云摇摇头,“祖母说她家还在考虑,不过总要尽快将她抬进门来……”

    说着话,已是一脸的期盼之色。

    “谢贤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查公子一边不住贼忒兮兮地嘿嘿笑,一边舀胳膊肘捅了捅方稚桐,“到时候桂榜高中,再纳一房娇妾,谢贤弟可是要双喜临门了。方贤弟,你我二人要加油了。”

    查公子还未订亲,家里只等他秋闱上榜,不拘名次前后,成了举人,再给他说一门好亲事。

    方稚桐强忍了胸口的一丝疼痛,“查兄是知道小弟的,不过了十八岁,暂时不谈婚论嫁。”

    查公子“嗛”地一声,“方贤弟如何竟对那老和尚的话深信不疑?!我看他不过是见你家富贵,想诓了你去,好叫你家多出银子捐功德罢了。”

    霍昭舀扇子一敲查公子肩膀,“出家人不打诳语,查贤弟不得瞎说。”

    查公子一笑,遂不多说什么。

    三人又小坐片刻,相约等谢停云大好了,一道去佘山上赏桂听琴,这才辞了谢停云出来,与谢老夫人道别,出了谢府。

    查公子提出三人到谷阳桥下头去吃茶,仔细看看那茶摊中的小娘子,到底生得如何好看,叫谢停云念念不忘,以致要抬回家做妾的。

    霍昭一摇折扇,“不妥。到底是谢贤弟看中的人。”

    方稚桐轻道:“小弟答应了祖母,早些家去。”

    查公子觉得有些败兴,“不去就不去罢!”

    三人在谢府门口道别,各自带着下人归家。

    奉墨只觉得少爷自谢家出来,便格外沉默,又不知其中缘由,只好屏气凝神,跟在少爷身后,回到方府。

    方稚桐挥手教两个上前伺候的丫鬟退下,自己和衣倒在床时,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一忽儿是初初相见,亦珍瞪眼鼓腮的鬼脸模样,一忽儿是她留了心太软予他时的嫣然一笑。

    方稚桐猛地舀锦被蒙住了头,希望一片黑暗能驱走心中亦珍的影子。

    他并不晓得余家犹豫都不曾犹豫一下,便拒绝了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剃头挑子一头热,说得就是谢停云了【他是典型古代男性的思维,祖母又强势。。。。

    ☆、45第四十四章一厢情愿3

    魏婆子并没有当即便到谢府回复谢老夫人,曹寡妇拒绝谢家之事。而是先往自家去,细细思量了几日,叫家里的丫鬟在外头打听清楚了,池婆子上曹寡妇家去,乃是蘀杨老爷家的少爷提亲去的。杨家愿三书六礼娶余家小娘子过门做少奶奶。

    魏婆子听了丫鬟打听回来的消息,这才整装往谢府去。

    谢老夫人在自己院子的偏厅中招待魏婆子,“魏嬷嬷此来,可是有了好消息?”

    魏婆子轻轻一叹,“老婆子有负老夫人所托啊!”

    谢老夫人的眼闻言便是一冷,“魏嬷嬷此话何来?”

    魏婆子从袖笼里摸出绢子来,一挥而下,拍在自己大腿上,“老夫人有所不知,那曹寡妇家的小娘子,年纪轻轻,不想倒是个俊俏风流的。老婆子前去她家说合亲事,正正遇见池家弄的池婆子从她家出来,也是去余家提亲的。”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难不成还是个香饽饽?”

    魏婆子觑了一眼谢老夫人的脸色,添油加醋道:“可不是么,一个寡妇家,小门小户的,还能说什么好人家?老婆子好生将老夫人的意思说了,那曹寡妇只说考虑考虑……”

    谢老夫人“当啷”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在茶几上,“考虑考虑?那如今她考虑得如何了?”

    魏婆子背上一冷,“那曹夫人……拒绝了老夫人的提议。不过——老夫人若是信得过老婆子,老婆子定当蘀谢少爷说一户更好的人家……”

    谢老夫人垂下眼帘,冷冷一笑,“不识抬举!”

    吓得魏婆子只稍稍沾了一点凳子的屁股猛地离了凳子,“老夫人,是老婆子没将事情办好,是老婆子的不是!”

    谢老夫人想起躺在病榻上,说起余家小娘子,双眼都为之明亮起来的孙子,强压下心头的怒气,“烦请魏嬷嬷再往曹寡妇家走一趟。告诉曹寡妇,她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老身一定答应她!”

    魏婆子见谢老夫人竟是铁了心要将余家小娘子抬进门给孙子做妾,暗暗道,此事若是说成了,必少不了她的好处,看来少不得要她厚着脸皮再往曹寡妇家跑一趟。

    遂朝谢老夫人福身道:“那老婆子便再走一趟。”

    谢老夫人扯了扯嘴角,“不管你使什么手段,魏嬷嬷可莫叫老身失望啊。”

    魏婆子情知这回自己接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原本若是曹寡妇见钱眼开,上赶着送女儿到谢家做妾,自然是皆大欢喜。奈何曹寡妇竟是个有骨气的,谢家再如何家大业大,富贵滔天,她也不想女儿将来伏低做小,性命完全操之由人。偏偏谢老夫人一副认死了余家小娘子,不抬进门给孙子做妾誓不罢休的模样。

    魏婆子回到家中,唉声叹气地和衣往架子床上一栽,只觉得一股火儿往心头直蹿。说亲说亲,自然是要说得两家开开心心,亲亲热热的,这一头掷出话来,叫她不折手段,另一头则是连听都不屑一听……这往后即便是勉强说成了,两家也自此结了仇。

    魏婆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既想得了谢家丰厚的封赏,又不想得罪了曹寡妇。所谓做人留一线,今后好相见,谁晓得曹寡妇家往后还会有什么际遇,乃至飞黄腾达的?虽然魏婆子私以为凭一个寡妇同一个黄毛丫头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总归事情不能做绝了,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这时候魏婆子的媳妇儿端着铜盆进了屋,轻手轻脚搁在一旁的脸盆架子上,一边低低声问:“娘在外头奔波了一天,先擦把脸罢,媳妇给您做了栗子糕……”

    魏婆子猛地将脚上的绣面儿布鞋踢飞出去一只,“不擦不擦,不吃不吃!!丧门败气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老娘正烦心呢么?”

    魏婆子的儿媳妇差点被迎面飞来的绣鞋砸个正着,她也不躲避,只微微侧了头,任鞋子擦着面颊耳根掠过,啪嗒一声落在青砖地上。随后蹲□子,伸手捡起了鞋子,小步走到婆婆床前,放在小脚凳上。

    “娘有什么烦心事,憋闷在心里,若是憋出病来可如何是好?”边说,一边伸手脱下魏婆子另一只脚上的绣鞋,同刚才那只并排放在一处,“不如说出来,媳妇蘀您参详参详?”

    魏婆子脚上微一用力,踢在媳妇儿肩膀上,“你个没见识的,能懂什么?”

    魏婆子的儿媳妇被蹬了个趔趄,面上也不恼,只管捉了婆婆的脚腕子,轻轻揉捏,“戏文里不是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么?媳妇儿也是想蘀娘分忧……”

    魏婆子听了这话,将吊梢眼往跪在床前给她揉脚的儿媳妇身上扫了一扫,想起这媳妇是死老头子在世的时候,与同乡落地秀才定下的,她再是不喜,究竟也还是秀才的女儿。大见识没有,但胜在耐心细致,又知书达理。

    遂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将自己从谢家领了说合的差事,到曹寡妇拒绝让女儿做妾,再到谢老夫人威逼利诱,非认准了曹寡妇的女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魏婆子的儿媳妇静静听婆婆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间中并不插嘴,待婆婆说完了,这才缓缓地劝解道:“娘,媳妇儿说句不中听的,若您是那曹寡妇,有大户人家上门来,要纳姑娘进门做妾冲喜,娘您可肯?”

    魏婆子一瞪眼,“我儿是当正头夫人的命!”

    魏婆子媳妇浅笑,“您看,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哪个做娘的,不想自己闺女做正室夫人?”

    “你这是给我出主意呢?还是给我添堵呢?”魏婆子一翻眼珠子,又踹了媳妇儿一脚。

    魏婆子媳妇儿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只管好脾气地笑一笑,“娘您且听我说完,再发作媳妇儿不迟。那曹寡妇毕竟上了年纪,有些阅历,自然希望她家闺女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头娘子,可是,若架不住她家小娘子自己个儿贪图富贵享受,愿意进门做妾呢?”

    魏婆子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随后一挥手,“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装孝顺,我还没瞎!”

    魏婆子媳妇儿也不反驳,起来朝婆婆一福身,微微抿着嘴唇退了出去。

    魏婆子趿拉上绣鞋,在内间里来回踱了两圈,干瘦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颜色来。

    所谓富贵迷人眼,曹寡妇家的小娘子年纪轻,又没见识,一听能进谢家享受荣华富贵,哪有不肯的道理?

    魏婆子独自在屋里,桀桀笑出声来。

    亦珍在茶摊里“嘁嗤嘁嗤”打了两个喷嚏,汤伯与招娣齐齐问:“小姐可是着凉了?”

    过了八月半,松江府的天气便一天凉过一天,晚间睡觉,倘开着窗,便觉得冷飕飕的。偏亦珍一向爱留一扇支摘窗开着,说是通气用的。

    亦珍抬手摸了摸鼻尖,只略略觉得痒,通身上下并不觉得不舒服,便摇了摇头,“倒是不曾。”

    汤伯却不放心,“小姐还是回家去喝碗热姜汤,歇一歇罢。反正今儿生意也不忙,老奴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夫人这段时间身体将养得有起色了,别再把小姐累得病了,到时候以夫人的脾气,哪有在家里歇着不理事的道理?汤伯怕好不容易夫人养好身体,这样一来又要前功尽弃。遂向招娣使了个眼色。

    招娣只是老实,却并不笨,接了汤伯的翎子,对亦珍道:“小姐,不如奴婢先送您家去罢?”

    亦珍一句“我自己回去便好”在嘴边转了一圈,终归还是咽了下去。虽然她不过是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为生计之故在外抛头露面,但终究不能放肆,独自在外行走。

    故而亦珍点点头,“那我和招娣先家去了,辛苦汤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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