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欢迎!荣幸之至。”亦珍仿佛已看见了到时的场景一般。

    两个女孩儿家正有说有笑,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声音直头过重重院落,传了进来,越来越扰攘,竟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

    英姐儿蹙了蹙浓长英气的眉,唤了软罗进来,“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如此喧嚣。”

    软罗早将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只碍于要伺候在小姐跟前,无令不得擅离。这会得了小姐的指使,脆生生应了声“是”,便跑出院子,到前头打听去了。

    两人还想接着继续说话,奈何外头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哭天抢地不绝于耳,扰得人无法安生,两人对视一眼,便携手跑到二门上,有些好笑地发现软罗正扯了招娣,一并坐在一张条椅上,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外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

    软罗听得全神贯注精神抖擞,全然不曾注意自家小姐同客人就站在身后。倒是招娣,毕竟是在顾娘子家中做客,不如在自家那般放得开,很快便发现顾家小姐和自家小姐微笑着双双站在后面。招娣忙扯了扯软罗的袖子,软罗头也不回拨开招娣的手,“别吵,外头正热闹精彩呢!”

    招娣还想说什么,英姐先一步伸手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招娣不要出声,然后携了亦珍,悄悄走过去,学着软罗的样子,倾身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头。

    外头吵吵嚷嚷,声高声低,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两句“你还我女儿命来!”、“杨家欺人太甚!”、“不还我女儿公道,决不罢休!”……

    英姐儿与亦珍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恰好顾娘子在绣房里也听见外头扰攘,使了婆子出来查看,一见两个丫鬟坐在条椅上,倒是两位小姐都站在门后,一并贴着门缝听壁角,赶紧出声,训斥软罗没伺候好小姐,又请英姐儿带亦珍回院子里,夫人吩咐炖了冰糖炖梨送去。

    英姐儿一吐舌头,暗想软罗今儿怕是要吃管事妈妈一顿排头了,故板着脸,“还不回屋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软罗赶紧拉着招娣一溜烟似地跑了。

    婆子又絮絮叨叨,说小姐也大了,应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再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了……如此絮叨了一路,将英姐儿与亦珍送会绣房中,盯着两人吃了冰糖炖梨,这才回顾娘子处复命。

    英姐儿等婆子走了,这才将软罗叫进来,安抚了好半晌,这才问起:“外头究竟怎么了?”

    软罗便将自己听来的零碎揉在一处,添油加醋地讲了。

    原是杨老爷抬了怀了身子的扫地丫头做妾,本已教绝了生育之力的大姨娘二姨娘心生不满,偏杨夫人从娘家回来之后,又冷了对杨老爷那一团火烫的心,为显示自己的大度,另给杨老爷安排了通房。这下杨老爷在妾室通房之间应酬点卯,到底不是小伙子了,身体便有些吃不消。这时候便想着结发之妻的好处来了。杨夫人当年,一边伺候公婆,一边还将他通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这会儿人觉得不适意了,才蓦然惊觉还是在夫人屋里最舒服,不必哄着那几个作天作地的婆娘,便宿在涂氏屋里。

    这才在夫人屋里歇了两天,三姨娘便挺着个大肚子,自己跑到杨夫人屋里立规矩。口口声声杨家书香门第,无规矩不成方圆,便是她有了身子,也不能仗着夫人宽善,老爷宠爱,便不将规矩放在眼里云云。引得杨老爷一阵怜惜,吩咐杨夫人免了她的规矩,又送了许多吃食补品过去。这就看得大姨娘二姨娘红了眼,趁着晚上吃饭的功夫,也学了三姨娘的样子,到夫人跟前伺候用餐。偏偏三姨娘被许坐在一处吃饭,还要两个姨娘殷殷服侍,简直当众打了二人的脸。

    用罢晚饭出来,三人各由身边的丫鬟伺候着回去,路上不知怎地,三姨娘摔了一跤,当晚便腹痛如绞,甚至都不及请大夫来,便娩下两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来。偏偏今儿早晨,三姨娘的老子娘进城来,想给未出生的小外孙送庙里请的平安符,恰恰碰上。见女儿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杨家一副息事宁人,不予追究的模样,顿时就不干了。

    这才在门口吵了开来。

    英姐儿与亦珍听得目瞪口呆。

    三姨娘好好的,忽然落了胎,这听着便疑点重重,偏偏那样重视子嗣,想再要个儿子的杨老爷却不打算追究……两个女孩儿对望一眼,心道这里头不定有什么说不得的*。

    挥手叫软罗退下,英姐儿沉默良久,才缓慢而坚定地对亦珍道:“我将来不嫁人,就陪在母亲身边,给她养老送终。”

    “英姐儿……”亦珍不知道说什么劝她好。

    老话说得再正确不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女子遇人不淑,较之男子走错了路,下场更加不堪。男人尚且可以挥挥手,道一声“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此甩脱过往,人人称道,女子却不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生竟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桩桩件件都由人摆布,不能自己。若父慈夫善子孝也就罢了,假使不,人生岂止“凄苦”二字可以形容?

    “你看那些男人三妻四妾,他自己快活了,可最后吃苦的,却都是女人。”英姐儿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痛恨意味。

    亦珍想起关于英姐儿她爹的那些传言来,心知她自感身世,这时终于寻了出口,将心底的怨恨宣泄出来罢了。遂顺着她的话头安慰英姐儿,“这世上既有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之辈,也不乏坚贞不移深情不悔之人,倒不能一竿子都打死了。只是将来要擦亮了眼睛,不能光看表面风光。”

    英姐儿晓得亦珍心地善良,这是变着法儿的开解她呢,只不过两个女孩子到底没了说话的心思,又闲聊两句,亦珍便从顾娘子家告辞出来,回了自己家中。

    汤妈妈也在同曹氏说杨家这事。

    “外头都传遍了,不知谁请了里正来,总要先将那老两口安抚下来再说。堵着杨家的门口,哭天喊地的也不是个事儿。”

    曹氏叹息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杨家的宝哥儿才中了举人,想不到家中就出了这样的事,还搞得街坊四邻人尽皆知,少不得对汤妈妈道:“真是福兮祸所伏啊。”

    “杨老爷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听下人说是犯了头风,早晨便没起来。里里外外悉数由杨夫人独立支撑,又是请大夫,又与那老两□涉,又要管束下人,也实在是不容易。”

    曹氏闻言,念了声“阿弥陀佛”,出了这种事,他们也不好前去打扰,只盼着那孩子早早超度了,下次投个好人家。

    这时候亦珍回来,曹氏与汤妈妈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

    外头又扰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想是里正的劝说起了作用,亦或是许了那老两口什么好处,最后总算是太平了。

    晚上,亦珍睡在床上,望着床上承尘,久久不能成眠。

    作者有话要说:啊,抱歉今天睡了个难得的懒觉,这么晚才来更新~

    想到过不一会都要吃午饭了,有少少罪恶感~

    ☆、60第五十九章一腔心事(2)

    次日亦珍带了招娣,与丁娘子一道,往衙门与陶五会和,递交了买卖房屋的契书,在衙门里立契存证,交接了房契钥匙,亦珍付了余下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事儿便算办成了。

    陶五赶着要去码头登船北上,只略客气了两句,就告辞而去。

    亦珍将房契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在荷包里贴身存放,这才安下心来。总算中间没有横生枝节,有陶五的亲友邻里出来反对,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

    丁娘子笑吟吟地望着亦珍,“恭喜余家小娘子了。”

    “还要多谢丁婆婆从中襄助。”亦珍深深敛衽。

    “接下来怕是还有许多事要做,婆婆便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丁娘子轻轻挽了亦珍的手,“婆婆是过来人,知道这其中的诸多不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相帮的,莫一个人苦苦支撑,跟婆婆说一声……”

    “丁婆婆……”亦珍这样爱笑的一个人,这时候也不由得泪盈于睫。她何德何能,受丁娘子如此相助?

    “傻孩子,快把眼泪抹了,赶紧家去,将好消息告诉令堂。”丁娘子微笑,“婆婆等你开张之日,送请柬给我。”

    “嗯!”亦珍大力点头,朝丁娘子深深敛衽为礼。

    待回得家中,将房契取出来交给母亲曹氏,曹氏与汤妈妈凑在一处,将那张房契仔细地看了又看。最后曹氏将房契交还女儿,“娘的珍儿真是能干!这是你一手经办的,便交由你保管罢。”

    又问:“可想好了做哪些吃食没有?”

    亦珍正为此发愁。

    见识过了未醒居,才知道自己与人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曹氏遂吩咐汤妈妈,“去将我的鎏金牡丹花开银妆匣取来。”

    汤妈妈自去樟木箱子中挪开上头两层布料,取了妆匣,交在曹氏手中。亦珍刚想回避,曹氏却叫住了她,“往后都是要给你,先叫你知道了也无妨。”

    便当着女儿的面取了挂在脖颈上的钥匙,开了妆匣,取出一叠纸笺来,递给亦珍,“拿回去细细地看了,想必总会对你有所帮助。”

    亦珍毕恭毕敬接过这一叠纸笺,“谢谢娘亲。”

    “去罢,可别看得太晚,当心伤着眼睛。”

    “是,女儿知道了。”

    亦珍捧着母亲曹氏给她的纸笺,回到自己屋里,吩咐招娣下去休息,不必在一旁伺候。自己则端了绣墩到窗下,就着外头的天光,细细读将起来。

    魏婆子送走了谢家的管事婆子,心里恨恨地想:那曹寡妇家收了茶摊,如今曹寡妇重病在床,家里没有了进项,看她能撑到几时?!更何况谢家少爷桂榜高中头名,成了松江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前途不可限量。偏偏看中了她,也不知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谢停云身子不好,然则文章却做得惊才绝艳。正副主考官都将他的文章判了第一。九月十三放榜后,乡试头三名的文章皆由人抄录出来,广为传阅。而东海翁的四个弟子,倒有两人位列三甲,方稚桐查公子虽然不曾位列三甲,也在百名以内,从此都是举人了。如此更是令东海翁名声大胜从前,一时不少文人学子又蜂拥至庆云山庄,跪求东海翁收他们为徒。

    谢家一边为谢停云纳妾做准备,一边使了管事婆子到魏婆子家里,只问一句:叫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魏婆子待谢家的管事婆子走远,心中犯嘀咕:这余家的丫头,竟然如此硬气?没了茶摊,母亲又病重,也不肯服软么?如今谢公子中了解元,她都看不上眼,这心气儿得是有多高?哼!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难不成还想进宫当娘娘?

    魏婆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决定还是上曹寡妇家一趟,再去说合说合。头一次去时,谢家少爷没中解元不是?也许如今曹寡妇母女已改了心意,只是抹不下脸面来罢了。

    哪料魏婆子到了余家,连门都没进成,汤伯在门内一听是魏婆子,一句“我家主人不欢迎你”,门都不开,就将她挡在门外。

    直把魏婆子气个倒仰。

    好好好!好极了!你个寡妇克夫的,这么不给老娘脸面,老娘也不必留情!你家女儿给谢家做妾也好,不给谢家做妾也罢,老娘不关心!但老娘保证你家女儿别想嫁好人家!

    魏婆子在心里赌咒发誓,恶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气哼哼往回走。回程经过谷阳桥头,恰听见两个出来买菜的婆子在桥头说话。

    “……陶五将铺子连宅子卖了,带着婆娘进京与儿子团聚去了。”

    “哎呀,陶五一家算是熬出头了,往后就是老爷老太太,在京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可不是。我听说陶五那铺子是旺宅旺铺,谁住进去都能飞黄腾达。陶五家之前住的,不就是顾娘子先头的夫家么……”声音低了些,“后来不就升官发财,做大老爷了?”

    另一个细细一想,仿佛确有其事,“那如今是哪家买下来了?”

    “我告你,是教景家堰里,原来在桥下支茶摊的曹寡妇家给买下来了。”

    “卖了多少银子?”另一个好奇。

    “这个数!”那知情的伸出手翻了翻。

    “曹寡妇如此有钱?”另一个惊讶。

    “不然如何会拒绝谢家?”

    魏婆子听到这里,吊梢眼一亮。

    原来曹寡妇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个有钱人。难怪不愿叫女儿与人为妾。她要是有钱,自然也不肯让女儿到人家去伏低做小。

    魏婆子脚下生风地回到家中,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心中盘算,既然曹寡妇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谢家的亲事,那便罢了,她何必一趟趟往她家跑?而今要紧的是,既然曹寡妇有钱……

    魏婆子这次没有将儿媳妇叫进来撒气,媳妇儿出的主意,这两次都不曾奏效,令魏婆子颇为不满。况且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魏婆子闭上眼睛,曹寡妇,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亦珍一边在家中,仔细研究母亲曹氏给她的菜谱,一边有空便带了招娣汤妈妈到缸瓮行里去收拾铺子与后头宅院。

    铺子正如陶五所言,桌椅都是极好的,但人难免有惯性,走进一家店去,虽然换了东主,里头的家生摆设依旧,未尝不会生出换汤不换药的错觉来。是以亦珍打算设法花最少的银钱,最大程度地改造铺子的格局。因而这几日闲时就在铺子里,取了纸笺与黛条,写写画画,然后带回家去,拿毛笔誊抄工整了给母亲曹氏过目。

    “女儿想将正对门的帐台,移到一侧靠墙处……”亦珍比划着对母亲道,“门的一侧仍摆了桂圆红枣茶或是酸梅汤,有那口渴的赶路人,也不必非进到店里来,才能买到一盏茶水。”

    曹氏听了点点头,“我儿考虑甚是周到。”

    “娘亲看还有何处需要女儿改进的?”亦珍故意引了母亲说话,好教她忘记谢家逼婚以及她的终身大事。

    “娘看哪儿都是好的。”曹氏轻笑,伸手摸一摸女儿的头顶,“万事不可求全责备,便是略有瑕疵那才是常理。”

    “女儿知道了。”

    亦珍尽拿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去问曹氏,教母亲有所寄托,又不至于操心太过。两母女有商有量的,时间过得飞快。

    方稚桐带着奉墨,跟了送表妹鲁贵娘的马车,一道前往码头,送表妹去往福建,与姨父姨母团聚。鲁总兵特特托了管事的,寻了一队正往闽地运货的行商,将女儿一行安排与那行商老爷的家眷同行。又附上手书一封,请沿路卫所多加照应。

    鲁贵娘坐在马车中,几番想鼓起勇气,挑开车帘与外头的表哥说话,然而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忍下了。她心里再喜欢表哥,也还是有女儿家的矜持。她为了让表哥喜欢自己,结交了松江的一众闺阁小姐,又刻意宣扬自己的才名,想教表哥多方了解她的好。奈何表哥总是待她疏淡有礼,并不亲热。

    她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只能归结为表哥与自己命中注定没有缘分罢。

    待马车到了码头,丫鬟扶着戴了帷帽的鲁贵娘下了车,站定以后,她朝方稚桐轻轻一福,“多谢表哥一路护送,贵娘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请表哥代为转告姨母姨父,望姨父姨母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方稚桐回礼,“表妹此去,山长水远,一路保重。还请待我向姨父姨母问好。”

    鲁贵娘彻底死了心。离别在即,表哥一丝一毫挽留她的表示都不曾流露出来,她又何苦眷恋不去?

    “恭喜表哥高中举人,祝表哥他日觅得如花美眷,仕途平步青云。”少女隔着帷帽,平静地望着英俊倜傥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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