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小的这就叫厨下给两位爷做起来,两位爷先用些茶水,吃些冷菜。”汤伯忙应声到厨房下单。

    自他们到得松江府,支了茶摊出去,便从来都不得罪巡检衙役,除了每月的孝敬银子,逢年过节也必是少不了封了红包奉上,至于这白吃白喝白拿的事,那更是层出不穷。

    如此这般,无非是希望能免去不必要的是非,获得一定的庇护。

    这些年过下来,也还算顺当,要不是……汤伯暗暗咬了咬牙,要不是有人仗势欺人,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来。

    两个衙役吃饱喝得,又拎了两色点心,这才心满意足地扔下一小锭银子扬长而去。

    汤伯一边收了银钱,一边想,今儿总算还给了一小锭银子,不是一抹嘴拍拍屁股走人。

    过了饭晌,店里客人渐渐结账离去,越来越少时,泼皮吴老二又晃晃悠悠地打外头进来了。

    他在巷口遥遥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两个巡检衙役已用完了午饭,此时早去得远了,店里的客人也是出来的多,进去的少,算起来应该也没几个人在馆子里了,这才腆胸叠肚,把自己装得人模狗样地进了珍馐馆。

    一进馆子,先四下里睃了两眼,见除了靠窗坐了个胖胖的书生,带着僮儿正在用饭,别无旁人,上次那斯文俊美的书生并不曾来,胆儿顿时又壮了许多。

    “哐啷当”一脚踹翻了一张椅子,伸腿踩在翻倒的椅背上,“老东西!大爷耐心有限!还不把你们东家叫出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老子,叫你们没有好日子过!”

    汤伯强压了心中的厌恶与愤怒,缓声道:“这位大爷,请稍等,小老儿这就去请我家东家出来。”

    随后出了帐台,来在后头厨房,对在厨房中的亦珍道:“小姐,那人来了。”

    亦珍点点头,轻声安抚汤伯汤妈妈与招娣,“为了母亲考虑,这前头的事,我们需得平静地解决了,莫一时冲动,引得母亲怀疑。”

    素日这个时辰,母亲曹氏已用过午饭,在屋里午睡了。今日亦珍特地一早手磨了杏仁儿浆,午饭后做了一碗甜牛奶杏仁儿露上去给母亲。杏仁儿牛奶最是有益睡眠,兼之秋季本就容易犯困,母亲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亦珍这才略略放心,关上母亲屋里的门窗下楼来。

    吴老二果然做贼心虚,选了午后店里人最少的时候,避开客流前来勒索讹诈。

    亦珍正了正神色,由招娣陪着到前头铺子里去,留下汤妈妈在后院里照应,以防母亲曹氏万一醒了,听见什么动静。

    亦珍来在大堂中,看见油头马脸,恶形恶状的吴老二,只静静地站在离他老远处问:“这位客官,不知有何事相寻?”

    吴老二两只眼睛仿佛苍蝇落在蜜糖上一样,死死在亦珍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圈,见亦珍清清瘦瘦一副尚未长开的模样,倒是一边的招娣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高壮丰满,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身板,不由得嘿嘿一笑,仿佛好事已经落在他身上了一般。

    亦珍微微垂睫,以免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内心里的憎恶来。“这位客官?”

    吴老二毫不掩饰自己那色迷迷的眼神,仿佛粘腻湿滑的蛇信在招娣身上刮了一圈,这才投向亦珍,“小娘子就是东家?”

    亦珍颌首。

    吴老二摸了摸下巴,他当是什么难对付的人呢,想不到是个浑身没有三两肉的小娘子。

    “前天大爷已经来过,小娘子就不必假装不知道了。”吴老二从腰间抽出折扇来,学那才子书生的样子来回地摇来扇去。

    “请问客官您想怎样?”亦珍镇定地问,一边暗暗拉住了招娣的手腕,免得招娣冲上去将那泼皮一顿好打。

    “你问大爷想怎么样?!”吴老二合了折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爷千里迢迢从京里赶来报信儿,还准备了银两打算将陶家的铺面买下来,没的就这么让你从中截了糊去!”

    又一把掇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京里陶公子说得明明白白,这宅院铺子都货与大爷,大爷有契书为凭!你们和陶家老两口的买卖不算数!”

    在一边边用饭边听壁角的胖书生一双小眼睛骨碌碌朝这边瞧过来。

    吴老二一拍桌子,“看什么看?!”

    胖书生一缩脖颈,继续埋头用饭,只他身边的书僮垂了头,浑身直抖,像是怕极了的样子。

    吴老二见店中唯一不相干的人也不出声了,这才一横扫帚眉,一竖吊梢眼,“小娘子你给个说法罢!”

    亦珍抿了抿嘴唇,与无赖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呢?他既然来了,便是打定主意要得了好处才肯罢休。亦珍担心的是,这吴老二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占了一回便宜还不够,往后还会隔三差五地上门来闹事。自家的馆子本就是小本经营,被他这样一闹,还如何做生意?更有甚者,万一教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气个好歹的……亦珍不敢想象。

    “小女子见识短浅,不知客官想如何解决此事?还请客官示下。”亦珍示弱。

    吴老二看到亦珍一副柔弱无措的模样,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来,“大爷也不那不通情理,不知怜香惜玉的,也不为难小娘子,我看,就一千两罢!”

    一千两……千两……两……

    吴老二的声音在铺子里回荡。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玩童对泼皮吴老二上门来讹诈的情节有疑问,觉得亦珍花了钱立了契,没道理怕他。

    但是古代房屋买卖是有律法规定的。

    五代十国规定:如有典卖庄宅,准例房亲邻人合得承当。若是亲邻不要,及著价不及,方得别处商量,和合交易。到了宋刑统卷13,则更加详细:应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要,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房亲着价不尽,亦任就得价高处交易。规定了问询的先后顺序,先问族人,后问四邻。等到元朝就更严格了,前去立账,遍问亲邻,愿与不愿执买,得便与人成交。光口头上征求亲邻同意无效,还得立一张“问账”,让族人和邻居在上面挨个签字,大伙都同意你卖房了,你才能出售。

    吴老二就是拿着陶公子的手书,钻了这个问帐的空子。按亲疏远近算起来,必须有陶公子的同意才能卖房。

    ☆、70第六十九章一意襄助(3)

    那胖书生的书僮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含在嘴里嘀咕: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胖书生横了僮儿一眼,继续专心吃眼前的一色点心。

    汤伯在一边捏紧了拳头,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强忍着心头的怒气。

    亦珍点点头,就在吴老二喜不自胜,当她要答应给他银子的时候,她却轻而坚定道,“小女子家小门小户的,这食铺也是小本经营,怕是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吴老二一踹面前被他踢倒在地的椅子,刚想发作,视线往招娣身上转了一圈,又笑了起来,“拿不出这许多银子?那也无妨!大爷在外头听说小娘子家中只得一个寡母,县里有大户人家且要逼你为妾。大爷索性行行好,做回善人,也不要小娘子的银子了,干脆大爷便做了你家的上门女婿,娶了你这瘦刮刮浑身没几两肉的小娘子罢!”

    吴老二想得极美,一边想还一边发出喈喈的笑声来。“到时候你和你那丫鬟把大爷伺候的好了……”

    汤伯前头还忍得住,但听得这吴老二越说越下作,再忍不住心头怒火,握紧了拳头冲向吴老二,“小老儿同你这无赖拼了!”

    吴老二到底年轻,一闪身躲过了汤伯,伸手在汤伯背后一推,便将汤伯推倒在地。汤伯额头恰撞在八仙桌的桌角上,转眼就洇出了血丝来。

    吴老二见汤伯额上见了血,有刹那的紧张,可是转而一想,又强硬道:“你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大爷看得上你家小娘子,那是大爷心善!现在大爷改主意了,一千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亦珍与招娣抢上前去扶去汤伯,将汤伯扶到一旁坐下,招娣仔细查看汤伯额上的伤口,幸好只是撞破了皮,并不曾伤着下头骨肉。

    亦珍深吸一口气,这种无赖简直如同跗骨之蛆,只消让他尝着一点甜头,便驱之不去,务必要榨干最后一滴油水才肯罢休。对付这样的人,就是一点点甜头都不能让他尝到。非但不能让他尝着甜头,还要一次性将他解决了,让他再不敢上门寻事。

    “这位客官说自己手中有陶公子立的契书,当时立契,可有人证?可有旁证?单凭你一面之辞,叫人如何相信?”亦珍挺直了脊背,淡淡地问。

    吴老二一愣。怎的这小娘子适才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一转眼便露出了冷淡凌厉的颜色?一定是强装出来的,吴老二在心里道。

    “大爷手中的契书就是证据,还要什么人证旁证?”吴老二耍横,“谁还千里迢迢带了人证物证来?小娘子休得耍嘴皮子!快快把大爷的一千两银子拿来!”

    这时原本在吃饭的胖书生“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自袖笼里摸出丝帕来抹了抹嘴,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吴老二一愣,下意识往椅子里靠了靠,随即想前这事儿与旁人无关,又挺了胸,“这位公子想干什么?我劝这位公子,此事与你无关,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胖公子一听,哈哈笑了起来,“本来此事,倒真与本公子无关。可是本公子正在用餐,你在这里唧唧歪歪,实是教人心烦。”

    吴老二被胖公子说得一噎。

    胖公子一步步走近了,与亦珍、吴老二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朝吴老二一伸,“拿来!”

    “拿、拿来?拿什么来?”吴老二这种人,天生就是那等欺软怕硬的货色,见胖公子一副“少爷不怕你,你耐我何”的样子,便有些心虚。

    “你不是有陶公子立的契书么?这位小娘子不是想寻个人证好证实你手中契书的真假么?本公子被你扰得没了吃饭的心情,索性管一管闲事,替你做个人证。契书拿来!让本公子瞧瞧是真是假。”

    吴老二犹豫。这契书是他唯一的筹码,如今这胖子肯出面充当人证,若证实了契书乃是真的,他要一千两银子便是有理有据的了。可若是……

    “怎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便是无端前来闹事了,来啊!拿了本少爷的拜帖去请衙门……”胖书生朝身后的僮儿招手。

    “公子!公子!别啊!”吴老二到底曾伤了人,身上还背着官司,最怕衙门里的差人,听胖书生说前衙门两字,心里便怕了,“我拿,我拿!”

    随后从胸口掏出折好的契书,递给胖书生。

    胖书生接过契书,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写得倒像是真的……”

    吴老二顿时松了口气,就听胖书生道:“不过嘛……”

    吴老二的心立刻又提了上去。

    胖书生却不言语,只从自己衣袖里取出个信封来,朝吴老二扬了扬,“你说巧不巧?我身边恰巧有一封陶公子从京中写给县里云间书院授业恩师的书信。”

    吴老二霎时傻了眼,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升。只是这时想抢回契书却已是为时晚矣,胖书生的僮儿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教他不敢妄动。

    胖书生将吴老二的契书,与自己袖子里取出来的书信一对比,不由得嗤笑一声,随后拈了契书,在手里抖得“哗哗”作响,“你这契书,写得倒也像模像样,只可惜……这字与陶公子的字,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陶公子师从云间书院何山长,习得一手赵孟畹男惺椤d阏庹牌跏椋?词呛崞绞?本薪魑尬兜奶u筇濉??抻幸淮t胩展?拥淖旨o嗤?!包br>吴老二仍自强撑着不肯承认,嘴硬道:“许是陶公子进京之后改习了台阁体也是有的。”

    胖公子咧嘴一笑,“巧得很,这封信正是中秋时自京中寄来的,比你也不过早了那么两个月时间罢了。”

    吴老二还欲狡辩,适才在食铺中用罢中饭的两位巡检衙役去而复返,看见胖公子站在堂间内,两个衙役笑嘻嘻地朝他一拱手,带得身上的铁链条一阵哗啷啷响,“小人见过查公子。”

    胖胖的查公子粲然一笑,“两位来得正好,本公子刚才遇见一桩咄咄怪事。”

    “哦?公子遇见何等怪事?”两名衙役只当没看见堂间里翻倒的椅子与捂着额头坐在一旁的汤伯。

    查公子摇了摇自己手中的契书与书信,将吴老二手持伪造的契书前来讹诈的事,略略说了。

    吴老二本想趁两名衙役不备,逃出门去,却被其中一人死死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另一个衙役接过契书与书信,扫了一眼,又往吴老二脸上一看,嘿嘿一笑,“这不是前几年从县来里逃跑的吴老二么?怎地?身上还背着桩伤人的官司未了,就又跑来伪造契书,坑蒙诈骗来了?当差爷瞎了不成?”

    吴老二哭丧着一张脸,“差爷!差爷!您看看,小的这不是离家久了,才方回来,一时昏了头,有眼无珠,犯了混么。求差爷放过小的罢!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给这位公子,给小娘子,老丈磕头了!求几位饶了小的这一回罢!”

    吴老二情知自己这回是讹错了人,这要是被逮到衙门里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下来,赶紧从椅子上一出溜,顺势双膝一软,往地上一跪,就没命地磕起头来,“求各位差爷,少爷,小娘子高抬贵手,就饶了小的这一次罢!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

    其中一个衙役听得乐了,踹了吴老二一脚,“你这刁滑的东西,这话说出来骗谁?谁不知道你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

    另一个则哼了一声,“吴老二休得啰嗦!你身背一桩伤人官司未了,如今又添了伪造契书的罪行,还不随了我等到县衙去投案自首?”

    说罢一把扯了锁链来,将吴老二三两下捆了,往前一拽。

    吴老二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被拽得一个趔趄。锁链想是绑得紧了,吴老二呲牙咧嘴地叫娘。

    两个衙役自是不理他,一人对另一人道,“李大哥同他啰嗦什么?他若不走,便打断了他的一双腿一路拖回衙门去。大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持械拒捕,被咱们打断了腿,想必大人也不会责怪你我。”

    另一个心领神会,抽出插在腰间的短棍出来,作势要打。

    吴老二一见,忙举起被锁了双手,抱在一处求饶,“差爷手下留情!小人跟两位差爷走就是了。”

    这才不情不愿地自地上起来。

    两名衙役遂朝查公子一礼,“扰了公子用饭,还望公子见谅。”

    查公子一展折扇,做风流倜傥状:“两位差官也是为了公事,就不留两位差官了。待得了空,请两位差官喝酒。”

    言罢示意书童送衙役带着泼皮吴老二出去。

    查公子的僮儿接了他的眼色,知机地走到两位差人跟前,一边左右护了两位衙役向外走,一边不着痕迹地各塞了荷包在两人手心里。

    汤伯也踉踉跄跄地起身跟出铺子,“多谢两位差爷秉公执法,才不叫小老儿的东家受人讹诈。往后两位差官到小的店里来,酒菜茶水一律都算小老儿的。”

    那两个衙役先暗暗掂了掂手里的荷包,再一听往后有免费的酒菜茶水,自是乐得眉花眼笑,“两位不必送了,我二人这就带了这厮回衙门复命去了。”

    吴老二吊梢眼一骨碌,心道自己信错了话,惹错了人,这回怕是免不了要很吃些苦头,但……自己得不了好,也不能叫那小娘皮日子好过。

    遂心一横,扯开了嗓子喊:“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小的千不该万不该,有眼无珠,想讹小娘子一笔银钱!若知道小娘子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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