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等安然避开,新闻已经铺天盖地。相熟不相熟的同事都或明或暗地向安然求证,是否真的与陆家明走在一起。

    “安然,你不要头脑发热。”白护士长趁休息时间,在休息室角落里悄悄对安然说。

    安然苦笑。她不否认自己对英俊的陆家明有好感。他话不多,全无时下艺人惯有的浮夸,在谈起美食的时候,眼睛里会流露出孩子气的光芒。近距离接触后,很难抗拒他的魅力。然则这样的好感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白护士长恨铁不成钢似地拍一拍安然肩膀,“你平时不关心娱乐新闻,现在吃亏了不是!陆家明哪里是他看起来那么简单?你知道是谁带他出道的?!”

    安然摇头,白护士长目瞪口呆。

    “是许蔚然,许蔚然!著名女导演,保持国内女导演的最高票房记录,在国际上也拥有巨大号召力的许蔚然!陆家明的经纪人公司就是她的经纪公司,是她一手将他打造成国际影帝,拥有现在的名声地位。”白护士长声音压得极低,“坊间有传闻他其实是她情人,所以她才如此全心全意打造他。只是因为相差十岁,她患得患失,才始终没有同他结婚……”

    安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过几日,关于她和陆家明的绯闻非但没有被渐渐淡忘,反而越发成为焦点,连安然去病房里与病人拟定康复营养菜单,都有人笑谑:“余医生,坊间传闻可是真的?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

    终于惹得主任寻安然谈话。

    “小余啊……”主任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斟酌了半天,才善意地提醒,“我们作为医务工作者,每天接触的人形形□,见多了生老病死,至要紧是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安然无言以对。她不惯向人解释自己的内心。

    主任也并不打算听安然告解,“你今年的年假还没有休过,我看不如趁此机会,把年假休了罢。多出去走走,看看医院以外的世界。”

    安然点头,“谢谢主任。”

    安然并没有回自己买在医院附近的小套房,而是直接回了父母在大学的教授公寓。

    “爸爸妈妈,我放年假,这十天请多关照了。”安然笑眯眯地对父母说。

    余教授一听,连忙张罗去菜场,晚上给女儿加两个小菜。余妈妈则拉了女儿到一旁,两母女说悄悄话。

    “安然,你还记不记得姑婆在松江的老房子?”

    安然点点头。安然的姑婆是本城少数几位精通顾绣技艺的顾绣大师,于顾绣文物的修复与保护方面是首屈一指的专家。安然的母亲正是师从安然的姑婆,后来才认识了安然的父亲的。

    老人家一生未婚,独自住在位于松江缸甏行老街的大宅里,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对于顾绣技艺的研究上,除了安然妈妈外,另外还带了两个徒弟,希望能将这门刺绣艺术传承下去。

    两年前老人家在睡梦中溘然长眠,留下一幢保存完好的古老宅院,以及大量古董文物。老人家并无子女,血缘最近的亲戚便是安然的父亲了,就在律师打算要宣布由安然父亲继承老人家的遗产时,老人家的一位徒弟却出示了一份遗嘱,声称老人临终前立下遗嘱,将整座老宅馈赠给她。

    为求谨慎起见,律师要求验证遗嘱真伪,最后证实那份所谓遗嘱是伪造的。

    那徒弟不服,手执遗嘱,将安然父母告上法庭。

    毕竟关系到被评为一级保护建筑的古老宅院,又事关顾绣大师,案件被慎重对待,案件取证与庭审整整历时两年之久。

    这时听母亲提起,安然心中了然,“已经判下来了?”

    安然妈妈点点头,“已经判下来了。你趁放年假的时间,陪妈妈一起,去整理整理罢。”

    安然挽住了母亲的手臂,靠在她肩上,轻声道:“好。”

    次日两母女目送安然爸爸出门上班后,便一道往松江老街去。

    城市日新月异,古老的街巷渐次被宽敞的马路与高楼大厦所代替,只有缸甏行老街,仍保留了明清时代的建筑特色,依稀仿佛能看见旧时的光景。老街沿街的门面房多半都开了店,有餐厅有茶馆,亦不乏专卖松江飞花布料子的布店和做传统点心的小吃店。因并非节假日,老街上的游客不多,反倒更显出江南古韵来。

    律师等在老宅的门前,见两母女同来,忙上前打招呼,随后揭开门上的封条,推开微微吱呀作响的木门,请两人入内。

    “诉讼期内,房子和里面的物品就都封存了,这是清单,请过目。”律师取出一份清单,递交给安然妈妈,松了一口气道:“总算不负余小姐所托。”

    安然的姑婆一生未婚,始终都是余小姐。

    律师又详细解释若干事项,待办完手续,表示保持联系后,便将偌大宅院留给安然母女,先行离去。

    这宅子并不算大,不过是前后两进的院子,临街的门面儿原本是顾绣作品展示与出售用的,因安然姑婆病故后宅院的归属一直在打官司,遂关门停业。时隔两年,安然身处其间,不由自主地升起物是人非的感慨。

    两母女一边低声交谈,回忆往事,一边将屋里大致打扫一遍,中午在隔壁点心店各要了一碗虾肉大馄饨,两母女吃得再香不过。整理完前头,母女二人又往后头院子里,清扫落叶,从杂物间取了水桶出来,筹满了水冲洗青石板地面。

    安然看着水迹渐渐洇进青石板的细小缝隙里,淡淡想,感情大抵便如同这水渗透进青石板一般,不知不觉又无法抗拒。若要它不留痕迹,惟有等时间流逝,水蒸发在空气里才行,别无他法。

    到了晚间,安然爸爸下班,打电话给妻女,询问进展。

    “姑婆的老宅整理得如何了?”

    “不过整理了十之一二,要想统统都打扫整理出来,没有三五是不够的。”安然妈妈轻声细语地与老伴汇报。

    安然见母亲与父亲讲电话讲得起劲,遂悄悄退出客堂间,取了钥匙独自在偌大的宅院里探险。因遗嘱官司打了两年,这处宅院一直关着,所有房间的门都落了锁。律师虽则留下钥匙,上头还贴着对应的号码,但真要仔细将每间屋子都整理出来,也是件不小的工程。

    律师移交了一大串各种材质形状的钥匙,统统穿在一只大铜环上。铜环想必很有些历史了,被摩挲得锃亮,透出一股子悠远的味道来。

    安然检视一枚枚钥匙,忽然被其中一把样式格外别致的吸引。那钥匙黄铜质地,钥柄镂刻着透云纹路,百转徘徊,匙头如同迷宫般铸得回转曲折。

    安然翻过来一看,是二楼三号锁。

    安然一时兴起,趁暮色四合,天光未尽的当口,自己上了二楼。

    二楼是姑婆年轻时起居生活的场所,后来年纪大了,行走不便,这才搬到楼下来住。然则楼上仍保持着早年的格局。上楼去头一间是起居室,陈列着姑婆惯用的古琴,常看的书籍,品茶用的茶具,临着后头一溜走廊的窗下摆着一张罗汉床。中间一间则是姑婆的卧室,门内挂着帘子,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最里面则是一间小佛堂,每当过年来给姑婆拜年,一家人都要进佛堂给祖先磕头。

    安然对照门锁,起居室正是三号锁,遂小心翼翼地将铜钥匙插.进古老的铜锁内,轻轻转了一下,没有反应,又微微用了点力气再转了一下,这才听见“咔嗒”一声,铜锁开了。

    推开门,合页略略发出一点“吱嘎”声,空气中扑面一股浮尘味道。

    安然忙走到底,推开临河的窗,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带起一阵小风,掀动琴桌下头桌布的流苏。

    房间里依稀仿佛还留有姑婆生活的残影,旧时的器物似依附着主人的精魂。

    暮色终于将最后一点天光替代,窗外有潺潺水声,自打开的窗口望去,河对岸的人家已经亮了灯,透过一层淡淡的毛玻璃,隐约能看见人影走动。

    安然在靠窗的罗汉床轻轻坐下,起伏的心绪渐渐平复。

    倏忽有萤火虫从外头飞进来,在屋内忽高忽低地盘旋。

    安然还是第一见到真正的萤火虫,大是好奇,遂屏气凝神,待萤火虫飞得近了,伸出双手打算将之拢在手心里。不想那只萤火虫在她跟前蓦然朝另一侧飞去,安然扑了个空,失去重心,整个人一头结结实实撞在罗汉床雕有山水花鸟的围子上。

    安然还没来得及觉得疼,就看见罗汉床的围子上,一整块儿山水雕花板掉了下来,落在床板上,咕噜噜转了两下,啪嗒一声停下,露出围子上头一个凹槽来。

    安然忍着脑门儿上的疼,探手往凹槽里摸了两摸,摸出一本黑色皮面儿本子来。暮色昏黑,安然看不清本子里面写着什么,遂将掉落下来的山水雕花板按回围子上,起身打算下楼看个究竟,哪曾想一个眩晕,咕咚一下栽在地板上。

    安然悠悠醒转,先看见一方煞煞白的天花板,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水味道。微微转头,看见妈妈半侧着身子,趴在她的床边。就着白亮亮的灯光,安然注意到妈妈头顶心已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安然妈妈立刻便醒了,见女儿醒来,忙按铃叫医生来检查。

    医生做了几项常规检查后,表示还是再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没有什么不适,就可以出院了。

    安然望着妈妈跟在医生后面出了病房,再三询问要紧不要紧,有什么注意事项,想起自己醒来以前,似幻似真的漫长梦境。

    梦里,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闺名亦是安然,因生下来的那日,恰逢春暖花开之时,遂有个乳名暖儿。她上头有嫡兄嫡姐二人,她是次女,也算得上是父母中年得女,故而在家中十分得宠。又由于三岁能背百家姓三字经,颇令父亲母亲自豪,遂少有才名。

    她梦里的祖父是位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倒并不多么欣喜,将还是小小孩童的她抱在膝上,指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杏树道:“暖儿,你看这株杏树,可看出什么名堂来?”

    她便抻长了颈项,仔仔细细地将那株结了果子的杏树看了看,摇头。

    祖父浅笑,“吶,暖儿看,可是有些已经结了小小的青杏,有些花瓣还未落去,有些枝头杏花开得正浓?”

    她点头,果然如此。

    “你道是待得杏子成熟时,哪一批的杏子最甜汁.水最多最好吃?”

    “自然是最先结的那些杏子了。”她接口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祖父笑着摸摸她梳着小丫角的头顶,“自然不是。那最先结的杏子,还未成熟,却总有耐不住嘴馋的小厮丫鬟,经过时揪一两颗下来,早早便祭了他们的五脏庙。那花开得晚的,此时花事正浓,却误了坐果的时候,等到果实累累的季节,这杏树的养料,都叫其他果子分了去,它便只能又青又涩又小了。”

    她轻喟,“原来竟是如此么?”

    祖父唤了乳母将她抱回父母亲的院子去,“暖儿想想祖父说的话。”

    她渐渐长大,祖父母相继辞世后,她每每回忆起在祖父书房内的这段对话,深知彼时祖父已在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一点点收了自己幼时的才名,专心在母亲的指点下,做一名合格的淑女,唯一的嗜好,便是琢磨些与众不同的吃食,暗暗记下来,教自己知道,她仍在梦中。

    只是内宅的点心吃食,总难免有让客人尝着的时候,外间慢慢有传闻,说她温婉娴雅,极擅易牙女红。待及笄之后,便有许多人家上门求娶。

    可是她总忘不了许是前世,亦或是另一场梦里,一个令万千女性痴狂的男子带给她的烦恼。她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然然地度过一生。

    父母为她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个进士出身,却又辞官不做,在京中开了一间书院的山长为婿。她婚后在家中相夫教子,与夫婿琴瑟和谐,一生幸福美满,在儿孙围绕中,与夫君一道与世长辞,留下一本厚厚的黑皮手抄本给家中的女眷。

    等她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安然妈妈回到病房,见女儿怔怔望着天花板,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见女儿谈笑自若,总心怀侥幸,想外头的那些花哨的绯闻对女儿的影响不大。

    其实不然。

    安然妈妈握住了女儿的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安然转眸望向一夜间便仿佛苍老了的母亲,努力微笑,“想我的南柯一梦。”

    只这一笑牵动面皮,额角顿时一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安然妈妈看得心疼,“整个额角撞出好大一块乌青,肿得老高。”

    她当时在楼下,听见楼上咕咚一声,赶紧上楼,黑漆漆中隐隐看见女儿倒在地上,竟有如大力士附体,生生把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女儿抱起来背在自己背上,背到楼下,叫了隔壁工艺品店的老板帮忙,把女儿送到镇上的医院里。

    医生检查过后说是因外力撞击产生的昏迷,醒来观察一段时间,排除脑震荡就可以回去了。

    安然把头依偎在母亲肩膀上,“妈妈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下次会注意,不会再撞到头。”

    “还有下次?!”安然妈妈瞪眼睛。

    “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安然赶紧道。

    待观察期结束,安然并无其他症状,医生签字准许安然出院。

    安然回到姑婆的宅院中,再次登上二楼的起居室,那本黑皮面本子,仍静静躺在罗汉床的床脚边。

    安然一步步走过去,俯身捡起本子,轻轻翻开,岁月流转之间,时光早将内页变得脆弱不堪,前夜经她一摔,内页便碎成一片一片,这时被她一捡,恰似雪片般,洒落在地板上,随风被吹散开去……

    安然捧着只余封面的本子,倏忽微笑。

    将姑婆家整理打扫完毕,安然回到医院,正式提交辞呈。

    院方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便予以批准。

    离职的那一天,安然请了科室里几个要好的同事吃饭。

    “安然今次是遭了小人,完全是无妄之灾。”白护士长仍为此事忿忿不平。

    安然因这桩绯闻大受影响,甚至走到辞职一步,绯闻的另一主角却全然未受影响,正在海外与女演员共铺一曲杀手恋歌。

    “今后有什么打算?”主任略觉内疚,“我有同学开了间私立疗养所,正在招人。”

    安然浅笑,“我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就想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

    真的,去欣赏这世界,品尝这世界,感受这世界。

    然后,在姑婆老宅的楼下,开一间小小的茶室。

    等待一日,有个男子,从老街的一头走来,站定在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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