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便是金国使臣、完颜宗翰的心腹军师、金国西朝廷的谋主,时立爱了。

    看到他这身打扮,宋朝这边的众臣将纷纷冷笑——既是汉人,原属辽国,现在又投效了金国,却还有脸穿上一身汉人的装束,尤其是在这样正式的外交场合!

    时立爱不露机锋的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微然一笑走上前来,不卑不亢的先与张孝纯见了礼。

    几番客套与宣暄之后,双方主要人员各自入座,开始商讨国事。

    楚天涯和一群武官们侍立在旁,静静的观察时立爱。冷不防的,时立爱一眼就朝他瞅了来,二人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瞬时间,楚天涯就感觉像是有一把锐匕朝自己飞来,透过眼瞳直接插进了心里。但他没有回避,而是一直就这样看着时立爱,脸上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

    时立爱盯着楚天涯看了有两秒钟,微然一笑,很自然的转开了眼神,和张孝纯说事去了。

    短短的一次眼神交锋,楚天涯就清楚的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的确是个难缠的厉害角色。

    另一旁,张孝纯和时立爱已经谈到了正题。

    时立爱说道:“府君容禀。本使临行时狼主曾对我说,早在今年初春之时,贵国官家就已下达圣旨,愿将太原、河间、中山三府割让给我大金国。如今,河间、中山的大部分州县已经顺利划入大金国的版图、由我朝派谴官吏治理。可是太原至今未有一州一县归顺于我,这已是有背前盟。因此狼主差谴本使前来询问,太原究竟何时可以归顺?”

    张孝纯十足官腔的呵呵直笑,“贵使可真会挑时间。眼看秋收过了、太原的城池重建完毕了、四方流浪的百姓也安置好了,你们就来收编州州县。本府很好奇,贵国为何不早派官吏前来收编呢?”

    “张知府何必明知故问?”时立爱面带微笑的道,“贵国官家下旨后,太原曾有叛将抗旨不遵,武力顽拒。狼主为免伤两国和气,是才暂罢收编一事。至今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相信贵国也早该将门户清理完毕了。本使,这才前来。”

    时立爱这话一说出来,现场好多宋朝的官将都心中忿然——居然敢说当初镇守太原的王禀等人是“叛将”!在座就有不少人参与了当初的太原之战!

    张孝纯就是其中之一。

    也亏得张孝纯是个历练官场多年的老政客,这时仍旧笑眯眯的看着时立爱,如同老友闲聊似的轻松道:“贵使果然会挑时机,没错,现在太原已经没有内乱了,只剩安居乐业与一片祥和。就连黄龙谷也变成了一片坦途,断然见不到有人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哈哈哈!”在场的大宋官将们全都笑了,十分扬眉吐气。

    反观金国这边,除了时立爱,其他的人仿佛脸都绿了。

    时立爱依旧轻松淡然的在微笑,说道:“没错,本使日前还专程去黄龙谷故地重游了一番,那里曾经的确是个伏兵截击的好地方,但现在已是一片通途。不仅如此,那里还新立了许多功德碑文,以记载当初那场战役。本使全都看了,文采斐然,刀工精湛,很不错!”

    张孝纯等人不笑了。

    时立爱的淡定和豁达,让他们有些意外。

    楚天涯不禁会心微然一笑,敢去重走黄龙谷还亲自阅读那些宋人雕刻的石碑,说明时立爱有着足够的心胸面对曾经的失败。

    有时候,胜利一百次也没有一次失败得到的教训、获取的经验更多。对时立爱这样的人而言,失败反而会让他更加强大!

    就在这时,时立爱又一眼看向了楚天涯,看到了他脸上这一抹透着诡异的微笑。

    时立爱也笑了,还对楚天涯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天涯心中略微一弹:这家伙认出我了?我都没动弹、也没说过一句话啊,难道他在哪里见过我,或是看过我的画像之类?

    “其实交割州县这样的大事,本府也做不得主。”张孝纯已然岔开了话题,再次打起官腔,他说道:“因此,本府早已快马派往东京,请示官家朝廷予以定夺。东京远在千里之外,朝廷还需商讨一段时间。估计短时间内,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张知府何必敷衍于我?”时立爱轻抚颌下的细长飘须,淡然道,“早有贵国官家亲颁的圣旨在此,证明太原早已归属大金国。知府要做的,就是带领太原军民归顺我朝,从此成为大金国的子民。凡钱粮府库、土地牛羊,一应交付。原班留用。狼主已经给出承诺,太原府麾下的官吏将校一概原班留用,而且官升一级、俸加一等,绝不亏待。”

    “此一时彼一时,岂可一概而论?”张孝纯冷静的回道,“当初官家是曾下旨将太原割让给贵国,但完颜宗翰弃之不要自己走了,留下太原一副乱摊子,由我朝费尽人力物力进行了重建。如今看到太原恢复了生机,贵国又来讨要,岂是在理?”

    “狼主何时说过不要了?”时立爱淡淡道,“不过是看到贵国闹出了内乱,有一干人等占据城池割据自立了。狼主为免伤两国和气,不愿插手贵国的家务之事,这才离开。如今风波已去,贵国难道不应履行当时的盟约,交割城池么?中华历来就有礼之邦的美名在外,这一次,难道是要自毁前言、背信弃义?”

    听到这话,宋朝这边的官将们真是恼火了。当下就有一名军都指挥使按撩不住了,怒道:“贵使这话说得糊涂!当初官家将太原给了你们,拿不拿、有没有本事拿是你们的事情。既然没拿走,那就怪不得我们了。不是我们不守信用,是你们自己放弃了没要!时隔多日之后,今日之太原已不是昨日之太原,你们却又涎着脸来讨要!这就好比,我本是欠你一只鸡蛋,还给你的时候你说不要;过段时间了却来找我讨要一百只鸡——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这般涎皮赖脸的无奈之徒!”

    “就是!”一群火爆脾气的武官们跟着嚷了起来。

    面对一群血性猛汉的咆哮,时立爱呵呵直笑。

    “不知贵使,为何发笑?”张孝纯问道。

    时立爱抚着细髯悠然道:“按这位将军的说法,本使并非是来讨要一百只鸡的。将那只鸡蛋还给我,就行了。”

    张孝纯和众将都脸色一变,着实被气着了!

    ——难不成把现在的太原城又给拆了、百姓新建的家园都给毁了,将它变作当初战后的那副乱摊子模样,再又交给金国?

    这分明不可能、纯粹是诡辩!

    不过,时立爱这也是打蛇上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时驳得张孝纯等人没了说辞。

    楚天涯心里却在好笑,要对付时立爱这样的人,还真不能跟他斗嘴耍心眼,这是他的绝对强项。那位冲动的都指挥使,口才思维明显不及时立爱之万一。这不,一下就被人揪住了把柄,落了下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想不输也难哪!——兵法都白学了么?

    “这位将军,你一直纹丝不动、不置一辞,不知作何感想?”时立爱突然对楚天涯发问了。

    张孝纯等人不由得心头一凛:难不成他有所发觉?

    楚天涯不动声色的抱了一下拳,“末将没有感想。”

    “那你为何一脸不屑、面带冷笑?”时立爱不饶不让的追问。

    楚天涯看了他两眼,又瞟了一眼他身后站的几名女真侍卫,咧嘴一笑,“因为贵使身后所立的那位大胡子侍卫,长得太丑。简直就是有损两国邦交的尊严!”

    “哈哈!”张孝纯等人大笑起来。

    那几个女真侍卫则是气得眼睛都瞪绿了,恨不得当场就上前来跟楚天涯刀兵相见,拼个死活。

    时立爱却是依旧淡然的面带微笑,而且正儿八经的回看了那名大胡子侍卫一眼,深以为然的点头,“本使倒是忘了,南人好奢靡、喜温婉,以阴柔软懦为美。这位虬髯百结的千夫长在女真族当中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在南人眼中却是丑陋不堪了——好,你退下!凭你这副尊容,休要吓坏了友国的将军们。他们的胆子,可比咱们大金国的妇人都还要小。”

    那个虬髯大汉二话不说,弯腰抚胸的拜了一拜,大步飞云的走了出去。

    会场中的火药味,空前浓厚。

    时立爱面带微笑的看着楚天涯,说道:“敢问将军贵姓?”

    “宋。”楚天涯答了一字。

    时立爱一笑,“当真?”

    楚天涯针锋相对的看着他,“贵使觉得,如果末将不姓宋的话,那应该姓什么?”

    “抱歉,本使无意冒犯将军尊颜。”时立爱淡然的笑了一笑,还对楚天涯抱了抱拳,“那么宋将军,本使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方便回答么?”

    “贵使请讲。”

    时立爱面带微笑道:“本使想问,如果太原再次燃起战火,你们这些将军有没有把握,再次守住城池?”

    张孝纯与众官将的脸色骤然一变——这简直就是在赤裸裸的挑衅了!楚天涯会如何回答呢?

    “没有。”楚天涯很平静的答了两个字。

    张孝纯等人的眼睛当场就瞪大了!

    “哦?”时立爱仿佛也对楚天涯的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原本在这样的外交场合,谁都应该会说几句外交辞令的。这样的问题,楚天涯应该答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才是,可他偏偏一开口就服软了。

    “有意思。”时立爱饶有兴味的看着楚天涯,继续道,“宋将军既然对自己的军队,如此没有信心?”

    “有没有信心是一回事,是否能够打得过,是另一回事。”楚天涯淡然的答道,“末将回答说‘没有’,是因为末将清楚的知道河东宣抚司与金国西朝廷之间的军事实力对比,那是相当的悬殊。所以,最为客观与清醒的回答就是——没有。”

    时立爱的眼睛,分明一亮!

    张孝纯等人也颇感意外,精神一振。

    “那么宋将军,不客观、不清楚的回答,又是什么呢?”时立爱继续追问。

    楚天涯微然一笑,直直的逼视着时立爱的眼睛,“最终你们能得到一座,装满尸首的空城。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尸首,还是你们自己人的!”

    第198章 棋逢对手

    时立爱的脸皮瞬时绷紧,双眼一眯,死盯着楚天涯。

    张孝纯与众官将们先是怔了一怔,然后蓦然感觉到心中一股热血已是骤然沸腾!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时立爱身后的女真侍卫们个个面露凶光,那眼神,就如同饥饿的野狼。

    但这里毕竟是正式的外交场合,就算有了杀人的心,也必须有一张微笑的脸。

    张孝纯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属下无礼,贵使见谅。本府觉得,这样重要的国家大事,还是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心平气静的商议为好。不如就让这些将军们,都去别厅吃酒吧?”

    “没关系,这样挺好。”时立爱不忙不急的微笑道,“难得在南国还能见到宋将军这样的勇烈之仕,可钦可佩。”

    “不敢。”楚天涯冷淡的回了一句,其他的宋朝官将却心里一阵恼火——夸了一个,贬低一堆,这是明夸暗损!时立爱这张臭嘴,可是真毒!

    “本使好奇,宋将军官拜何职?”

    “区区河东宣抚司麾下,军都指挥使。”

    “呀哎,这真是可惜了!”时立爱大声叹息,“宋将军这样的风流人物,若是生在了大金国,至少也可以做个元帅都监哪,就是做到副元帅也有可能!”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宋朝官将就都已经心知肚明,时立爱这是已经认出了楚天涯了。说这话,无非是在刺激在场的宋人说大宋朝廷不会用人,尽用些废物做大将;同时也是在取笑楚天涯假扮小将的行为。

    楚天涯却笑了。

    “将军为何发笑?”时立爱问道。

    “末将受到贵使如此抬爱,自然有些惶恐不安。”楚天涯说道,“贵使大才,原本在辽国就做到了节度使,又到金国做到了西朝廷枢密使。末将何德何能,敢做到元帅都监或是副元帅,与贵使并驾齐驱?”

    “呵呵,宋将军过谦了!”时立爱有些皮笑肉不笑,很明显,楚天涯还有下文。

    眼下,这两个人已经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唇枪舌剑,招招见血。在场众人都不插言了,静观二人搏斗。

    “末将,不敢不谦虚一点啊!”楚天涯咧了咧嘴,冷冷的一笑,“怎么说,咱们大宋也还没有亡国嘛!就算末将想去金国做大官,也没那胆子干出背祖忘宗的事情。光说这份胆量,末将就永远比不上贵使。其实,贵使也可以到咱们大宋来做做官嘛,反正改换门庭、择主而事的这种事情,贵使都已经轻车熟路了。以贵使之大才,来了大宋,至少可以和张知府并驾齐驱嘛!”

    “岂有此理!!”

    时立爱没有发作,他身后的几名女真侍卫实在按捺不住了。猛然上前就拔出了刀来!

    和楚天涯站在一起的众武将闻声而动,怒喝声中齐齐拔刀,双方对峙到了一起。

    “哎,这是干什么?”时立爱笑吟吟的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这里是会堂,可不是战场。尔等还不退下?”

    女真侍卫把牙齿咬得骨骨作响,极是不甘的归刀入鞘站了回去。张孝纯出来打招呼,宋朝这边的武将们也收刀而回。

    楚天涯一直站着没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时立爱。

    “看来,今日只能议到这里了。”时立爱仿佛一点也没有生气,依旧是面带微笑风度翩翩,他对张孝纯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张知府,不如我等改日再议。”

    “悉听尊便。”张孝纯也不含糊,随意的拱了拱手回礼。

    时立爱转了个身走到楚天涯面前,看着他,蓦然嘴角向上轻轻一挑,露出一抹寒意十足的冷笑。

    “贵使,还有何见教?”楚天涯淡然问道。

    “本使冒昧,想请将军帮个忙。当然,只是私下之请,与国事无关。”时立爱说道。

    “贵使请讲。”

    “本使是想找宋将军打听一个人,她是一名女子,年约十九,名叫珠儿。是与本使同来的使团成员之一。昨日夜间她突然在太原城里失踪了。”时立爱看着楚天涯,说道,“太原这地方,本使人生地不熟,找人极是不便。不知宋将军,可否代为打听寻找?”

    楚天涯不由得一笑,“这种事情,贵使为何不找知府衙门帮忙?呶,张知府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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