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善缘寺,竟是美奶奶您建的?”薛浅芜带着三分崇拜,三分惊讶地问。

    这一句“美奶奶”,叫得崇静师太很感意外,她忽然笑了起来,转头吩咐身后的弟子:“郁妙,讲给她听!”

    那叫郁妙的年轻尼姑,约二十来岁的时龄,瞧她与崇静师太的关系,应该是嫡传长弟子。她显然是经常讲述这段故事的,语速快稔,不打一点波折:“起初的时候,师太在因果河的西岸,削发为尼,建立了尼姑庵。冢峒长老看着……”

    说到这里,崇静师太不悦“嗯”了一声。

    郁妙赶紧改口:“冢峒长老他老不死的,看着烟火颇盛,眼羡之下,也依法效仿,在河东岸对称建了和尚庙。但是他老不死的,收的都是一些龌龊和尚,总是偷渡河上的独木桥,来挑逗这边的师姐师妹。师太就拆了木桥,建成一座石头桥,并用这间阁房堵住了路。哪知他老不死的,不见师太就着急,竟然使用三脚猫的轻功,潜入西院偷走了钥匙!师太无奈与他签订了条约,同意把尼姑院僧人院合并,题名‘善缘寺’!钥匙由师太和那老不死的一起掌管,但是不允许混账小和尚到这边来!”

    薛浅芜听得目瞪口呆,没有料到竟有这么一段。东方碧仁也觉可笑,不知冢峒长老怎得罪了崇静师太,被师太和弟子们一口一个“老不死”的叫,真是荒唐!

    薛浅芜想想这善缘寺的名头,不禁又问:“平日香客满时,师太长老也这么闹吗?”果真如此,善缘寺的圣光会照耀在世人的心上吗?

    冢峒长老抚须叹道:“哪里哪里!其他香客都是初一十五才来,并且都在白天!那时师太贤惠宁静得很,跟个女菩萨似的,和我搭对儿,要多默契有多默契!但每月不过那两天,其余时间我就得受罪了!你俩正好在傍晚来,又没逢上初一十五,所以才撞破了底细啊。”

    东方碧仁忖着冢峒长老一开口,崇静师太就生气,于是赶紧打圆场道:“师太放心,我和她是不会外说的!但是今日,我们冒昧前来,亦是想求婚卦签的,还望师太为占一卦!”

    崇静师太细打量他很久,道了一句:“看你是个知事的,为何背后说我坏话呢?”

    东方碧仁尴尬道:“那完全是误会。”

    “不管怎样,我对你的印象还不错的……”崇静师太说着,抱出一桶卦签,在薛浅芜的面前晃晃:“你来抽吧。”

    冢峒长老一看她开始了,也迅速拾掇了自己的卦签,摆到东方碧仁跟前:“你也一起抽吧。”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看一眼,同时抽了一支出来,分别递给师太长老。

    崇静师太念道:“镜花水月,福兮散。”

    冢峒长老念道:“春华秋实,祸亦缘。”

    两人琢磨半天,终是领悟不出奥秘,一起问道:“师太长老明言,签为何意?此为上签,还是下签?”

    “此为模糊之签,卦意不明。我和师太,也道不出内中玄机。”冢峒长老沉吟说道。

    “奇了!占卜婚卦几十年来,谁都没抽到过这幅怪签,偏你俩让人费解了!”崇静师太也如是道。

    第四六章夜黑风雨急,女尼迟不归

    抽完婚签之后,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包括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神情皆是恍恍重重,似乎都在揣测那副联的意思。

    “模糊卦辞,未必就是不好。或在天意,或在人为了吧。”冢峒长老叹道:“妹妹别为这个劳神费思了,还是和两位客人一起用斋饭吧。”

    崇静师太冷哼了声:“净些废话,不消你说!我就饿死了,与你何干?”

    薛浅芜忙堆着笑,凑到崇静师太的右耳朵旁,悄声说道:“我给师太说句体己话儿,‘养精蓄概,百战不殆!’你要吃饱喝足,有力气了,才能和他对抗!我在这儿预祝师太,常胜无敌,在神采、武学、修为、定力方面,都能打败那老不死的冢峒长老!”

    这话说到崇静师太心窝里了,她又露出了那般泫然欲泣的动人笑容。

    冢峒长老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很久。崇静师太啐他一口,揪着他的耳朵骂道:“让你还看!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忘形!”

    冢峒长老摸摸耳朵,很钦佩地看向了薛浅芜,一脸虚心讨教的表情:“鬼聪明的丫头,传授我两招吧,你刚对她说什么了?她能那样开心的笑?”

    薛浅芜瞟了一眼崇静师太,咳了几声,正色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冢峒长老取不来法宝,只得自认倒霉。以后还得步步小心,句句留意,生怕哪句造次,得罪崇静师太。

    薛浅芜忽然道:“师太与长老,可曾抽过姻缘签吗?”

    崇静师太闻言,默了半刻,对那冢峒长老投去一记告诫眼光,呸道:“谁稀罕和他抽?”

    冢峒长老不答,等了很久,才趁崇静师太不注意的时候,指了指善缘寺的大门。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视一眼,那副门联,难道是师太与长老当年的卦辞?

    “疝尘世悲喜痴意,圜凡间风月浓情”,这古怪的联子,比之今晚他俩抽的,好解不到哪儿去!再看看那崇静和冢峒,似仇人又似情人的相处局面,估计此联被解了大半生,都没解开。

    几人在木盆里净了手,围坐在一张桌上,准备用晚斋了。郁妙端来几碟清素的菜,全是从田野里挖来的纯天然物,比如荠菜、山韭之类。最让薛浅芜觉得新鲜的是,在众翠绿之中,有盘乳白色的花菜,上面裹沾着薄薄的一层面。

    夹了一筷,慢尝细嚼,只觉软而不腻、淡香生津,下肚之后,隐隐还有一丝甜味。

    “这个是什么菜?”薛浅芜打破寂静,忍不住问道。

    冢峒长老笑道:“那是崇静师太最爱吃的,其实要说白了,制法非常简单!采摘新鲜的槐花,用忘忧泉水洗净,晾至半干,把些面粉撒上去,细细调匀,再用笼屉蒸熟,放些油、盐、蒜苗、芫荽即可……”

    “原来是蒸槐花啊!”薛浅芜奇道:“现在这么早,槐花已经开了?”

    “寺院后面有潭温泉,旁边种了几棵槐树,年年开得比较早,等它们过了季,那些正常时令的槐树,刚好也开花了。”冢峒长老说道。

    “想不到师太所爱,竟是这么好吃的!”薛浅芜啧啧赞着,又吃了几大筷。

    东方碧仁饭量不大,却也比平日多吃了些。薛浅芜看着他笑,传意思道,惯吃山珍海味的人,也有这种闲情的胃口么?

    东方碧仁也笑着,夹了一大筷,似在和薛浅芜比赛,吃得有味极了。常吃山珍海味,却未必称得上惯吃。

    两人拼来拼去,不大一会儿,那满满一碟槐花菜,就见了底儿。

    薛浅芜的筷子一滞,舔舔嘴唇,望着崇静师太,不好意思说道:“把你爱吃的菜,消灭净了。”

    崇静师太笑道:“不妨事的!难得你们与我一致,都喜欢吃这个。那个老不死的,他偏偏一口也吃不下!”

    薛浅芜眼波流动,半笑不笑地道:“长老,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不爱吃,还是不舍得吃,想要全部留给某个人吃?”

    冢峒长老被这直白的问,弄得有些紧张,含混地道:“不舍得吃便不爱吃,不爱吃便不吃了。”

    “他没那么好心!你别听他自相矛盾的说,我和他啊,素来吃不到一块儿!”崇静师太斜着眼道。

    薛浅芜无语了,她和东方碧仁将来,会不会也恋得这样辛苦?哪还有活头没?

    用完了斋,天仍在下着雨。崇静师太忽然想起一事,问弟子郁妙道:“你那嫣智师妹回来了没?”

    “还没……”郁妙应道,眼光却在闪烁,那种犀利和复杂,让薛浅芜的心一紧。

    “那知道了,去让你的宇泰师兄,往山底下接她一程……”崇静师太说道:“天黑路滑,让他小心点儿。”

    薛浅芜道:“这么大的雨,叫那什么嫣智姑娘,下山作甚?”

    冢峒长老心疼崇静气弱,忙代她答话道:“你们是远方的客人,有所不知。这儿的人有种习俗,家里冲喜之日,总是到寺庙里请出家人,上门去做一场法事。今天是清河镇徐员外的嫡长孙满月之日,早些时侯,他们就来庙里下了重聘,说要请位慧根极佳的女弟子,去他媳妇儿房里,为其母子冲喜。嫣智是你崇静师太最得意的弟子,空性聪悟,慧根深植,像这样的事儿,自然非得让她去不可。”

    薛浅芜点点头,道了一句:“那清河镇,距善缘寺多远?”

    “十多里路吧,你问这个干嘛?”崇静师太与冢峒长老有隙,不喜他谈及她心爱的弟子,于是自己接口说道。

    薛浅芜皱眉道:“十多里路,都是深山野岭的,天又不好,一个女弟子怎能行呢?”

    崇静师太说道:“能有什么事儿!嫣智她机敏着呢,以前的大小法事,都是她上门做的!从六七岁到现在,还从未有过差错呢!”

    “从六七岁,就那么有能耐了?屁儿大的黄毛妮儿,人家施主能放心吗?”薛浅芜对那嫣智小尼,真是充满了叹服,虽然还未曾谋过面。试想啊,崇静师太喜欢的弟子,能普通么?

    “有的人家倒是很开化的,不说什么;有的人家则以年龄取人,一开始时,确实瞧不上她……”崇静师太说道:“但嫣智这孩子往往据理力争,不卑不亢,把那巧妙高深的禅语,不着痕迹一一化来,直让对方心服口服。”

    说到这里,郁妙推门进来了。崇静师太问道:“宇泰下山找你师妹了吗?”

    “禀告师太,已经去了。”郁妙低了头道,看不清表情。

    “那就好……”崇静师太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噼噼啪啪的雨点,敲打在窗棂上,让人莫名心慌意乱,夜已经深了。

    冢峒长老说道:“崇静妹妹先去睡吧,我在这儿守夜,等着嫣智回来。”

    崇静师太倔道:“谁要你假殷勤!我的弟子,还用烦劳你不成?”

    冢峒长老无奈,对薛浅芜和东方碧仁道:“两位客人,要不你们先休息吧。东院有男客房,西院有女客房,待会让人过来,各自领了你们去。”

    东方碧仁指着薛浅芜道:“我可不可以,和她住在一室?”

    薛浅芜脸红了,其实她也不想分开。

    冢峒长老看看他们,说道:“西院不许男子进,东院也不便有女子进,又没其他的房,暂时只能分开了。”

    东方碧仁眉梢蹙起:“那我不睡了,就在这正堂里守着吧。”

    薛浅芜握了他的手,相视笑道:“我也要陪他,在这坐上一夜!”

    “这个……恐不妥吧?”冢峒长老看看师太,说道:“崇静妹妹创下寺规,最后一条就是,男女晚上不得共处一室,否则驱逐出寺!”

    薛浅芜一愣,这是什么破烂规矩?

    于是嘿嘿一笑,论起理来:“首先,我和郎君不是寺中成员,只是借宿!其次,俺又不是孤男寡女,你和崇静师太,不都在旁边伴着嘛!我俩要是去睡了,剩下你们,不正好是男女共处一室?最后,我和郎君清白守节,绝对不会做出混事!”

    东方碧仁听她条条罗列,听到最后,不禁脸红起来,想笑还想咳。

    崇静师太对那第二条理由,似乎忌讳莫深,瞪了一眼冢峒长老,怒气冲冲地道:“你要是不去睡,就让他们守在这儿!”

    冢峒长老搓搓手,踮着脚要走,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坐在蒲草团上:“那就一起等吧。”

    半夜时分,满身泥泞的宇泰,落汤鸡般,独自一人回了。灯火照在他清俊的脸上,尽是焦灼。

    “你的嫣智师妹呢?”崇静师太拉住他问。

    宇泰的声音,既疲惫又慌乱:“弟子一路寻去,不见半个人影。后来寻到清河镇,家家户户都已睡了,弟子在徐员外的大宅院四周,转了个遍,也未见到嫣智妹妹!怕是出了事儿,只得赶紧回来复命!”

    崇静师太闻言,亦有些不安起来。

    冢峒长老宽慰她道:“或许是那徐员外的长媳妇儿,看着天气恶劣,留宿了呢!”

    “但愿如此。”崇静师太双掌合上,话里充满了不踏实之感:“可是以前,无论刮风下雨,甚至雪冻,嫣智都会赶回来的……”

    第四七章前尘旧梦情难追

    冢峒长老劝了几回,崇静师太仍自不肯去睡。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也乐得坐一处,奉陪到底。

    雨下得潮气大,阁房又坐落在桥上,更夜漫长,唯恐湿寒侵体。冢峒长老倒不担心自己,记挂的是崇静师太。于是吩咐郁妙,给每个人拿来一床被褥,包在身上抵挡夜寒。

    被褥抱过来了,东方碧仁才懒得包,把薛浅芜一按,两双被子都裹在了她的身上,卷成了筒子状,看着颇是滑稽。

    冢峒长老哪敢去按崇静师太?只是察言观色,小心说道:“她都盖双层了,你不盖吗?”

    “谁要你的臭被子?”崇静师太瞪眼说道。那眼睛里虽含着火,但是仍然有情。不知是这崇静师太天生一副含情面容,还是她对冢峒长老存情的缘故,一颦一怒一嗔一骂,看在薛浅芜的眼里,都觉风流韵味得很。怪不得一大把年纪了,还迷得冢峒长老团团转。

    是情让人变得漂亮有味了么?所以她在他的眼里,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白首如斯,仍淡不去情深意浓?

    爱徒未归,崇静师太心神不宁,与那冢峒长老怄了几句,不再搭理他了,拿起雨具,搭上一件披风,径走出了阁房。

    “你去哪儿?”冢峒长老急急跟了出去。

    “少跟着我!我在桥头静静心,别来烦搅!”崇静师太柔软的声音,恶狠狠的调儿。

    冢峒长老叹了口气:“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小资!一有心事,宁可付诸桥头流水,对月悲吟,都不肯跟我说!”

    薛浅芜晕倒,这个师太真有情趣。

    按捺不住好奇心,薛浅芜向东方碧仁挤了挤眼,然后拿了一件带帽的雨披,轻声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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