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迁与东方爷停止对弈,道:“东方弟还不去看看?”

    东方爷站起身,衣袖随之带起,卷翻了这盘棋,棋子散落满桌满地。

    到了素蔻公主门口,他没进去,只皱眉道:“还不把那些香坛子什么的扔到外面,都熏的些什么,没病也弄出病来了!”

    丫鬟为难地道:“石南寺的师傅们说,那是祛邪震神的稀世蒌斐叶!”

    “倒出去!尽弄一些没听过的玄虚,惑弄人心!”东方爷道完,安排道:“去请李医生,先让他把血止住了!”

    李医生很快过来了,在素蔻公主的几个穴位揉了一会儿,佐以针灸,那血渐渐地止了。李医生擦一把汗道:“幸亏那些焚烧的东西倒掉得及时,其中含有大量的引发气血失调的物质。再出血,肚里的孩子就堪忧了。”

    梅老夫人骇得惊魂甫定,直骂那些做法事的,把他们赶出府门弃之不用了。

    素蔻公主睡着了,嘴里虚弱地叫着:“东方大哥……东方大哥……”

    赵迁看向东方爷,凝眉道:“你不到她身边,回应一下?”

    东方爷面无表情道:“妇人病症,多是心事太重引起。但凡简单纯粹一些,灵台明净,便没有那么多事了!”

    赵迁听了,神色沉沉,未置一词。

    梅老夫人气结道:“不孝儿!那个破落户乞丐女要是病了,你也这样说么?恐怕没病装病,你也满心想守着呢!”

    赵迁唇角一动,想说什么。东方爷道:“母亲别再吵了,于蔻儿的静养不利。”

    梅老夫人被他这么淡淡一堵,千言万语憋在胸腔,涕道:“作孽啊,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让你落到别人家……”

    “母亲,你说什么?”东方爷怔怔道。

    梅老夫人倏然住口,很是迅速的掩饰道:“没,没……”

    东方爷不再问,心下想着,左不过是我令她失望了,她说了狠话罢。既然昔日孝子,已渐渐被打上了不孝的标签,也没必要自我辩解,不孝就不孝吧。

    东方爷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赵迁看到零落散乱的棋,惋惜道:“这盘毁了。要不再来一盘?”

    东方爷摆手道:“说好的只一盘,无输赢结果也是天意。就不再下第二盘了。”

    赵迁顿了片刻,注视他道:“东方弟你变了好多。”

    “是吗。”东方爷的脸僵硬地扯着,挤出凉如暗夜月色的笑容:“这世事瞬息变幻,昨儿个还活生生的人儿,今天再也见不到了,如斯无常,还有什么是亘久不变的呢。”

    赵迁不好去深究他这话,只道:“你怨恨蔻儿,对不对?”

    东方爷像听到笑话似的:“我为什么要怨恨她?”

    赵迁说不出来核心理由,擦边缘道:“要不是她固执嫁你,介入你和丐儿之间,你就会遂愿吧。”

    “这个是次要的。”东方爷目中空洞无感情道:“怕的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赵迁问道:“东方弟何意?”

    “没甚么。”东方爷道:“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所有,甚至这个尘世再看不到我的足迹,也是被各种事逼得刺透了心。”

    “你有出家之念?”赵迁缓缓道:“是为了她吗?”

    东方爷道:“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一直未负她,何苦要这样的消极逃避?”赵迁道。他心里是担忧的,如果东方弟委屈着心意、睁只眼闭只眼过下去,蔻儿还有希望,最起码守在最爱之人的身畔,也是一种慰藉。

    但东方弟斩断尘缘,以后蔻儿独自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该有多苦?世人该以怎样的心思揣测他们?

    丐儿会怎样的心如死灰?说不定未遁入佛门,也形同出家了。

    东方爷道:“纵然我未负她,可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已间接让我尽负了丐儿。她受了太多苦,我却眼睁睁看着,毫无作为。”

    “你出家,她就好了吗?”赵迁反问道。

    “出家不出家,目前无绝对。”东方爷意态倦倦地长叹道:“但是,迁兄你不要再劝我。我若不出家,以后每每看到蔻儿,我怕会产生休妻的念头。这话你不要传到蔻儿耳中便是了,不然于她,会是致命伤害。”

    “既然如此,你还要说出这样狠心决绝的话?”赵迁顿了顿,道:“她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错事吗?”

    “谁造的孽,谁自己心里最清楚。”东方爷冷笑道。

    赵迁心里且惊且疑,不会是蔻儿那回事……被东方弟查出了吧?

    因为心虚,赵迁不能再细问了,以免自我打脸。叹一声,道:“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在孩子出生后再做定夺。这是东方族的血脉。”

    回太子府之前,赵迁去看蔻儿。

    听到脚步声,素蔻公主抬起憔悴无神的眼,见他一人进了屋来,咬了咬唇,问道:“迁哥哥,东方大哥在外面吗?他怎不进来,这么久都不肯看我,是把我忘了吗?”

    赵迁捋了捋她粘在脸颊的乱发,道:“东方弟一直惦着你,怎可能忘记你。”

    “那他为什么……我生病着不去看他,他始终不肯踏进我这里半步?”素蔻公主的泪,又蓄满发红的眼眶。

    赵迁不答,握着她的手好生嘱托道:“你放宽心,把孩儿康健生下来。东方弟骤然失去了武功,心情烦躁易怒,怕见了你互相难过,又怕言语上伤了你,影响了你养胎。你先把心静泊下来,让他走过这一段过渡期,也就好了。孩子生下来时,他定会快快乐乐做父亲。”

    素蔻公主拭去泪,声音难掩浓浓的辛酸道:“嗯。”

    赵迁走了几步,不放心,回头告诫道:“万万不要再耍性子。怀孕时发怒生闷气,生完孩子之后会变丑变老的。相反,怀孕时天天放松笑,生完孩子之后会比原来更加容光焕发。”

    素蔻公主勉强笑道:“迁哥哥,你就会哄我。”

    “好了,好了。”赵迁给她搭上一层锦绣凉被:“坐得久了腰乏,孩儿会累,你母子俩快躺着补一个美容觉吧。”

    素蔻公主睡下,半睁着眼,泪浸湿了被角,似在回味怀恋着什么:“小的时候,东方大哥也这样哄过我。”

    赵迁笑道:“看看,都多大的人了,还想天天被哄着。等你生下孩儿,东方弟就该哄宝宝了!”

    素蔻公主绽开了一抹稀薄的笑容,羞道:“迁哥哥,别说些让人脸红的……”

    第二五二章伪怒骂

    赵迁回了太子府,到书房看丐儿,她正在水生葡萄架子下,摇着椅子乘凉,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看到赵迁来了,问道:“你去宰相府了?”

    “你怎么知道?”赵迁微感奇怪。

    丐儿道:“第六感。我的第六感向来很准的。”

    “好吧。”赵迁圈扶着椅背,半拥着丐儿,笑道:“你的气色还好。”

    丐儿应了一声,含糊道:“或许吧。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这些天我老感觉小腹里有什么在动弹,不是很剧烈,也不很疼痛,是一种全新的舒张的感觉,莫非东方爷的内力渗透到我的体内,与我融合为一体了?”道完,仰着脸纯真问:“你说我会不会化为己用,成为世上顶尖高手?”

    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南宫峙礼,听了此言,脸色有些复杂,是那种为难、无语、欲言又止的表情。赵迁亦是如此。

    两个男人对视一瞬,南宫峙礼替太子说话了:“化为你所用,可能性不大。但对于改善你体质,让你如同新生,倒是真的。”

    丐儿“噢”了一声,有些沮丧,看着赵迁,忽然想起要事,问道:“东方爷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吗?”

    赵迁不悦,静静道:“没有。”

    缺根筋的丐儿,看了赵迁的反应,似乎认识到自己问得太有失意境、过于露了心迹,于是笑道:“我问起东方爷,并不是想念他。而是,我想知道,现在他的近身侍婢是谁?”

    赵迁眼皮一跳,道:“很多啊,没有固定的。但东方弟几乎不用人侍奉的。”

    丐儿急了,索性不再委婉,还是爽直些吧:“以前伺候我的丫头们都哪儿去了?如谷呢?秋飒呢?我想她们!旧疾未愈,又快想出新病来了!我要见她们!”

    赵迁踱了几步,想着该怎样回答她。看来瞒也瞒不过,与其让她在更晚时知道,对胎儿的影响更大,还不如及早告诉她,最起码会明智一些。赵迁抱着她,伤感道:“那两个丫鬟薄命,先后死去了。”

    “什么?”丐儿大惊:“怎么死的?”

    赵迁所述,无非是秋飒放花灯落水、如谷擦墙角挂到绳索上而死的版本。

    丐儿泪落不止,她怎么可能信这种巧合?问:“东方爷呢?东方爷知道么?他怎么说?”

    “东方弟听说了。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怕你难过,还怕你怪他。”

    丐儿哽咽道:“我怪他?”

    赵迁抚着她的肩,道:“是啊。他不带如谷回京城,他不交代好打扫房子的事务,他忘了把练武的沙袋放下来……总而言之,这里边他的失误太多呢。”

    “他怎么就这样疏忽大意!”丐儿道:“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不当面把他骂一顿,我心里不舒服!”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劝道:“别见了!东方弟心里就够难受了,你再骂他,不是明摆着让他难堪吗!”

    丐儿执拗得出奇,不依不饶,跳着脚就要顺着檐廊往外跑:“我要见他!骂他一个狗血喷头、深刻反省,我立即就回来!”

    赵迁拉着她,温声道:“我让人把他请过来就是!只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你可要抓住机会,劈头盖脸发泄你所有的怒气。不然,再想骂下一次可就是万难了。”

    丐儿道:“让他过来也行!快去!我若亲自去宰相府,估计骂完他,还得与别人对骂!他来这儿,我倒省了些力气!”

    赵迁去了。南宫峙礼眼角含笑道:“你这演戏作假的功夫越来越深了!明明是想从东方爷那儿得到一些情报,却偏偏说得跟真的似的!太子千算万算,只想着东方爷不会解释,任由你骂,加重他的伤心失望,加深你们的误会和耿介,没想到反被你算计了这一局!”

    丐儿忧心道:“你说,东方爷会不会真如太子所说那样,由着我骂,不作辩解?他那边不知道有什么情报吗?”

    说完,祈祷道:“老天别辜负了我这一番泼妇骂街的英姿飒爽啊!一定要让我有所得!”

    南宫峙礼提醒道:“就算东方爷那儿有情报,当着太子的面,他能告诉你什么?”

    丐儿怔住,是啊。想了很久,叹道:“东方爷应该能猜出我想要什么!他如果想不出办法,那就对不住我以往曾经深深迷恋崇拜过他!”

    南宫峙礼听罢,苦笑道:“就为了你的迷恋和崇拜,他也该给你个交代。”

    刚说完这一段,就看见太子的身影遥遥从湖边走来了,到了阁楼,他对丐儿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如今的东方弟腿脚不比往昔,大概一两个时辰能到吧。你想骂什么,先好好准备,到时候可别漏了忘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丐儿满脸愤慨,使劲点头。然后,似想起了什么,对赵迁道:“我骂他,你们不许偷看偷听!”

    赵迁道:“这可不公平!我和神医在旁,总不能捂上耳朵遮住眼吧?”

    丐儿闷闷不乐,一屁股蹲在椅子上道:“我不管,你们想个办法就是,不然某天提起这事,我一准儿会被你们笑话。”

    赵迁吓得脸色大变,忙轻轻揉着她的肚子道:“你轻点儿,好不好?万一伤及……万一坐岔了气儿,是闹着玩的吗?”

    丐儿哼道:“我没那么娇气。”然后扭过身,背对着他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怎样让我无所顾忌、指鼻子掐腰地骂他个痛快吧!”

    南宫峙礼隐忍住笑,只不作声。

    赵迁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道:“那就这样,我和神医站在走廊,面临湖水思过。把东方弟请到屋里,你尽情骂,把所有的伤悲都骂出来!如果我听你骂不出来了、或者声音变软弱了,就过来让东方弟回去。”

    丐儿勉强同意道:“也行。不过我的声音太大,你们最好遮着耳朵,小心夜半噩梦。”

    赵迁含笑应允。

    没过几时,东方爷到了。赵迁把他请到屋内,看丐儿一眼,对东方爷道:“丐儿有话要对你说。”

    语罢,和南宫峙礼一起,静静走了出来,凭栏远望。留他俩在屋里。

    东方爷看着丐儿,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刚问了一句:“你可好些了?”丐儿已攥足了劲儿,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夹枪带棒、裹头盖脸开骂起来:“你这个粗心大意、莽行不顾后果的,亏得我当年怎么瞎了眼,看上你!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你为什么不提前带走如谷和秋飒!你提前带走,秋飒就不会淹死!你从郡城回来,怎么能忘了带如谷,你把她一个弱女子留在那儿,不是想让她死于绝境吗?你为什么不安排妥当,让如谷爬高踩低帮你收拾屋子!你练武的沙袋,为什么不放下来!耿肃去接如谷,你为什么不多派些人,让耿肃被流贼杀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懂不懂!你这个瞻前不顾后、懦弱自私、无勇无谋、损人不利己的!你这个没担当、没责任、不能实现自己的誓言、愧对自己良心的!你这个……”

    东方爷被她纷杂而来的犀利言语,骂得心如滴血,一开始还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我……我……”但毫无插话的余地。

    丐儿对他误会如此之深、怨念如此之强,他紧紧闭着嘴,脸色苍白绝望,一言不发。

    眼看他没反应,好像被她骂上瘾了,灵魂出窍的傻样子,丐儿不禁抬脚踢他一下,伸着手臂,压低声音迅速简短道了一句:“没什么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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