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蔻公主道:“祉儿如果在神珠殿不习惯,神珠殿的主人自会怂恿了迁哥哥,让婆子抱回来。祉儿如果过得高兴,乐不思蜀,我过去不是讨没趣儿吗?”

    “就算祉儿过得多么高兴,你要做的是顺从祉儿的心意,让他慢慢接受你这个做娘的。而不是一味拉着脸,赌气闹心。”李皇后满含深意道:“至于这次让你询问你婆婆的意思,是因为你虽是天家的女儿,却更是宰相府的媳妇,一些事情,你任性不得,要慢慢习惯媳妇的角色,身份尊贵,再知礼些,他们只会把你越放越高。最后就算祉儿与你仍不亲近,也会保持着孝子的姿态,对你敬重有加。”

    “可是,母后……您不知道……”素蔻公主哽咽道:“儿臣看到祉儿在那绣姑跟前的乖巧和活泼,以及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那种亲昵,就觉得如架在火上烤一般,心里灼痛。”

    李皇后揽过女儿的肩膀,柔声道:“母后何尝不懂。本该与你亲近的人,却与你生分的滋味,那真真是最苦不堪言的。”

    素蔻公主不解道:“母后与父皇恩恩爱爱的,我和迁哥哥虽爱跟您添麻烦,却都是跟您一心的。您怎么尝过那种锥心刺骨的滋味?”

    李皇后眼中是苍凉的笑:“母后在入宫之前,就没有往事了吗?也是那些往事,促使母后入宫,成就了母后现在的荣宠。所以蔻儿你要记着,上天给你的辛酸,你只要不抱怨,含笑化解,坦然面对,你想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可是……女儿不信……”素蔻公主小声道:“女儿想要东方大哥……可他还会回来了吗?”

    李皇后在心中怅息。

    痴儿啊,所谓爱情,是两情相悦。世间不是没有真心,而是遇到属于你的那个人,该有多难。往往临到终也遇不到,或者,等遇到时你已被这世间的风雨冲蚀得千疮百孔,没了期待。

    “属于你的,就会回来。不属于你,你就别指望了。”李皇后梦呓般问道:“你希望看到他回来?再与旁人恩爱情浓?”

    素蔻公主呆了一呆道:“那女儿……宁可他永远不回来,也不愿面对这负心。”

    李皇后冷静笑道:“他对你不是负心。而是他素来对你都无心。既然无心,何来负心之说?”

    李皇后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得素蔻公主遍体生寒,她瑟瑟抱着肩膀,喃喃道:“还好,我还有祉儿……我还有血缘相连的祉儿。”

    “回甘泉宫吧,这外面呆的久了,叫人心里发寒。”李皇后不容置疑牵着有些愣的女儿去了。

    刚坐下没多久,婆子们抱着呼吸绵长的祉儿回来了。

    “祉儿在那儿不好吗!”素蔻公主站了起来。

    “不是不是!好得很呢!”婆子摆摆手,满脸堆笑道:“祉儿就着乳汁,共吃了一小碗粥、和两个芋头呢!”

    这与以往相比,可谓是破天荒了。

    “那为什么匆匆抱了回来?”李皇后道。

    “那绣姑道,公主没有跟去,又没说是否把祉儿留到神珠殿。祉儿去了这么久,怕公主担心和挂念,就抱回来了。还说公主若是难养祉儿,可以再送过去。”婆子答道:“神珠殿的两位,看着也都是明晓大义的。”

    李皇后和素蔻公主相看一眼,都未做声。

    第二九三章两小儿同养(下)

    李皇后早派了人在宫门等着,梅老夫人来了就请人接进主殿去。

    梅老夫人一刻也没耽误,整理了一番仪容,又收拾了祉儿平时需要的物事,林林总总一堆,用了个梅花喜鹊报春的大红洒金包裹装着,带到了甘泉宫。

    祉儿正睡得熟。

    这顿饭吃得是极顶肚的。半天都没见祉儿哭闹,仿佛梦中极香甜的样子,鼻侧旁浅浅的两酒窝含着笑,细长的睫毛微微翘动着,偶尔还有一小串透明的口水,顺着他光洁的面孔下巴掉落了,殷湿了枕边一片。

    梅老夫人看着,眼中忍不住蓄满了慈爱。

    素蔻公主把赵迁的话、及婆子们刚才抱祉儿往返神珠殿的事儿告诉了梅老夫人,并且询问道:“婆婆与那丐儿打过交道,你说她安得是好心么?”

    梅老夫人闻言,犯了心中忌讳,她口气里有几分倨傲和嫌恶,却不是对素蔻公主的:“那个人……我若说打过交道是不假,不过也只是赶她出府门。别的交集,还真没有。”

    似乎至今提起来,仍是不能释怀、恨不得把她撕吃了的样子。

    可如今那丐儿是皇孙的嫡母,与自己这个老宰相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不是涉及到祉儿,梅老夫人宁肯一辈子都不再提起这个女妖孽。

    李皇后闲适道:“有时并不需有多么深入的交往。蔻儿她们年轻,不识人倒罢了,亲家夫人眼光可是练达得很了,她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你只须打一个照面,就能知道她的人品斤两,更别说亲家夫人与那丐儿交手过一两次呢。撇去成见,亲家夫人对那丐儿的评价必会更公允。”

    “她对……对人倒是真心热忱。”梅老夫人是想说她对仁儿的,终究不好脱口,就泛泛而论了。

    “本宫竟没有看透她。”李皇后坦然道:“有时,本宫觉得她是狡诈诡谲的,有时又觉得她单纯如赤子心肠,有时觉得她心机深沉莫测,有时又觉得她简约似白纸,有时觉得她胸怀着好风凭借力的青云之志,有时又觉得她淡然到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什么也不以为意。”

    “你说,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皇后声音渐低了下去。好像这是一个困扰她很久而不得其解的问题。

    梅老夫人道:“既然不得解,皇后就不要为她头疼费心了。”

    “头是有几分疼。”李皇后抚着额,笑道:“蔻儿经常说我偏心,其实我待嵘儿和祉儿的心,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顿了顿,幽幽一叹道:“祉儿,更让我怜到了心坎里。”

    梅老夫人坐立不安道:“祉儿除了身体不好,其实也是很有福气的。蔻儿我待她就跟亲女儿一样,还不知她的脾气?就是爱撒娇,叫你忽略不得她。”

    素蔻公主面色赧然,急道:“商量正事儿呢。母后婆婆怎地顾左右而言他,又跑到了我身上?”

    “正是呢。”梅老夫人望了望沉睡的祉儿,忖思了良久道:“那丐儿是个无法掌控的,那绣姑却是个温柔敦厚的。她以前在府里乳养祉儿,我一开始还不放心,后来就踏实了。虽她是那丐儿的好姐姐,因为仁儿的事与我或者说是蔻儿都有嫌隙,但她平日里完全不与我俩说话,待祉儿倒是真心好。那份子疼爱,从神情里都能看出来。”

    “照你这样说,她和那丐儿此番让祉儿去神珠殿养着,倒是出于一片好意了?”李皇后声音平稳道。

    “祉儿与嵘儿,并无什么利益攸关的事。绣姑也算是祉儿的乳娘,感情是有的,大概是不忍心祉儿受苦吧。”梅老夫人揣测道:“眼下,嵘儿和祉儿的冲突,无非是请张帙莳做武学启蒙师。皇后已经说了,祉儿的体质也决定了不适合练武,还是等长到几岁时请钟南山的奎宁道师练气为好。自不会与嵘儿抢什么。”

    梅老夫人朝向李皇后和素蔻公主问:“如此,还担心什么呢?”

    素蔻公主眼光闪烁了一下,抿唇笑着。

    李皇后宛然一笑道:“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怕亲家夫人与那丐儿有心结,或者对这事儿有立场鲜明的看法,蔻儿若是眼界浅,直接把祉儿送去了神珠殿,惹得亲家夫人心里执有微词……那样不仅对祉儿不好,蔻儿也显得不顾及公婆的感受,特不懂事儿了。”

    梅老夫人眼眶一热,握住了李皇后的手道:“说来说去,皇后都是考虑我这老婆子的感受了。”

    “你是祉儿的祖母。你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李皇后反握住梅老夫人的手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婆婆把蔻儿当亲女儿待。蔻儿怎样,本宫心里有数,多亏遇到了你这样宽厚的好婆婆。把蔻儿托付到你那里,我很放心。”

    “做甚么说这些外话!”梅老夫人道:“等祉儿醒了,还是让蔻儿带着婆子们把他送到神珠殿吧。”

    素蔻公主蹙着眉道:“那我岂不得时而不时的过去看他?”

    “你不放心,肯定要过去了。”李皇后不冷不热来一句。

    素蔻公主排拒道:“我不想去!明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父皇的,后宫更是母后的,但一说起那神珠殿,我就觉得像是说起了丐帮,满心里想的,神珠殿竟属于那乞丐的领土!我是半步都不想踏入的!”

    “傻儿,那是你的心理作祟。你放开些,自然些,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觉得你自己是主人。”李皇后开导道。

    素蔻公主哼一声,不乐意道:“那不是喧宾夺主吗?我才不屑夺那丐儿的主位!她在京城,也就一个神珠殿可以蜷窝着,我去得勤了,她不是难堪和不自在吗?”

    李皇后频频摇头道:“母后原意是教你学会主宰的气场。你竟然想到鸠占鹊巢了。”

    什么鸠占鹊巢?素蔻公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很是屈辱道:“女儿占她的简陋的巢做甚么?明明是她鸠占鹊巢,先是从东方爷身边抢走了我的巢,又从迁哥哥身边抢走了娉儿皇嫂的巢……”

    李皇后听她越说越不堪,叹了口气,飞快捂住了她的嘴。看了看周边的丫鬟婆子们各忙各的,都没注意这边动静,才含了一丝赧然对梅老夫人道:“你看看她……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掰直她!”

    梅老夫人笑道:“皇后不必费尽心思改变公主。我倒觉得我的脾气与蔻儿合得来呢,她这样直爽的,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有什么明里叫着做出来,气顺了自然是长寿好命的福兆呢!”

    李皇后朝素蔻公主啐了一口,笑道:“还气顺呢!你说她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我倒相信,可倘若她真的拿得起放得下、发过了脾气心里就不郁结悲伤了,本宫不知该怎样为她高兴呢!可她偏偏没福分,她做到了直爽,也要把豁达参透了五六分,方不辜负了我对她的一片苦心!”

    “她还小……”梅老夫人笑吟吟劝道。

    李皇后连连叹了几口气。此时,在暖榻上睡得酣的祉儿,两只小脚调皮地蹬起了被子。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梅老夫人道了句“真是个捣腾的,也不怕着了凉”,起身就去为他掖了被子。完毕,看了祉儿一会儿,只见祉儿吸了吸嘴,苦着脸皱着眉,睡眼惺忪醒了过来。

    “呀,醒了?”梅老夫人脸上的皱纹笑开了,抱了他在怀,絮絮道:“祉儿睡得好不好?想祖母了没有?”

    祉儿乌黑如水银丸的眼睛半睁着,在梅老夫人的脸上觑巡了好久,又看了看李皇后、素蔻公主和殿里静静立着的几位丫鬟婆子,嘴一扁,就低声呜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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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婆子额上挂着汗,忙不迭地哄着,祉儿只顾哭得连绵不绝、几乎脱气。

    这不是第一次了。

    祉儿每次都哭到掏肠抽搐,让人觉得再哭他就活不下去了。随着他的每一声哭,叫人揪心到嗓子眼,生生的疼。

    “饿了么?”李皇后道:“距离抱回来,有快两个时辰了。”

    梅老夫人催促素蔻公主道:“赶紧抱着祉儿送到神珠殿去吧,再哭下去,又得多少药吃下去才济事。”

    麽麽抱了祉儿,素蔻公主跟着走了几步,转过头面有难色道:“母后、婆婆,要不要也一起过去?只女儿一个,脸面上有点过不去。”

    李皇后笑道:“有什么过得不去的?你婆婆腿脚不好使,又从宰相府到这儿走了许远的路,想是累极了。母后本想陪她唠一会家常呢,你的事情就来了!”

    梅老夫人怎会去神珠殿与那乞丐女相见?巴不得推辞呢,笑道:“不妨事儿。我正好凑了这空儿躺着歇歇。娘娘就陪蔻儿去吧。”

    李皇后点点头。一会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了。

    崎岖的台阶路,祉儿在婆子的怀里来回颠着,半睡半醒,哭得也不那么哀戚恸肺了,换成了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

    到了神珠殿,看到嵘儿正躺在一张带着四个轮子、四周罩着挡风软羊毛的婴儿车床上。赵迁、绣姑、丐儿、南宫峙礼四人,探出四张充满笑容的脸,各据一角,做着鬼脸引嵘儿笑。嵘儿骨碌碌的眼睛四下转着,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流连不暇。同时张着没长牙的嘴,肉呼呼的脸蛋笑着,手舞足蹈的很不老实,看着逗人滑稽,叫人忍俊不禁。

    祉儿间或的啼哭声,打破了这片热闹的祥和。四人俱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李皇后会陪着素蔻公主来。

    还是绣姑最先反应过来,笑着道“祉儿怎么又哭呢,来让乳娘抱抱”,便迎上来。

    说也奇怪,祉儿听了这温柔恬和的声音,哭声立即止了,在麽麽的臂弯里东张西望起来。

    李皇后暗自纳罕。素蔻公主心里酸涩弥漫。

    片刻功夫,绣姑迤逦行至麽麽跟旁,亲昵自然地接过了祉儿,把他的脸蛋轻柔捏一下,小家伙就甜甜笑了起来。

    李皇后看得眼睛都直了。每次见到祉儿,都要么是哭得不成章法、要么小脸阴沉苦皱着,哪儿有如今的欢快明朗?

    素蔻公主又羡又妒。

    绣姑把修长白嫩的食指,在祉儿唇上虚晃着,笑道“要不要吃?”祉儿不客气地张嘴就要吮/吸/。绣姑刮了刮他的脸颊道“羞也不羞”,然后随声吩咐着麽麽准备祉儿吃的粥点之类。

    绣姑在桌前的高杌上坐下来,垂了一道帘子,身子端正坐着,抱着祉儿。看样子是准备喂奶了。

    至于帘子,实则是为了避讳赵迁、南宫峙礼两个男子。

    做母亲的,有着至高无上特权,情急之下,当众亦可大方喂奶。绣姑只不过有着便利条件、举手之劳就用上了而已。

    素蔻公主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暗暗拉了李皇后的手,绕到了帘子后,看似是不放心祉儿,实则是想看看绣姑喂奶是否有什么窍门。

    绣姑还未解开衣衫,祉儿便一边拱一边用力地嗅着,呼哧呼哧,像只可爱的正在主动觅食的小猪。

    素蔻公主看得差点落泪。这哪是窍门?分明是孩子天性的依赖。

    幸得李皇后感应到了女儿的苦楚,捏了一下她的手心,素蔻公主才压抑住了。

    终于吃到了!祉儿欢快地咕咚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吞咽的音符,如同春水流清泉,蓬勃充满了生命力。

    吃了片刻,绣姑拧着眉头,身子微侧移开了。祉儿还没吃够,就耍赖,带着口水在绣姑衣服上瞎蹭着,一脸抱憾未饱肚腹的委屈样,却是明目皎皎,没半分泪意潸潸的样子。

    绣姑拿勺子舀了桂花百合银耳粥,尝了尝温度,送到他嘴边,佯怒道:“你不吃,就再也不能吃奶了!”

    祉儿似懂非懂般,看着绣姑咂着嘴儿,一吸就把一勺的粥吸进了嘴里,入口即化,闭上眼颇享受地咽下了。如是一勺一勺,几乎没耽误什么,祉儿很快把这碗粥喝完了。绣姑抚了抚他的头,拿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碧绿比翡翠的细腻纯绿豆糕来,捻碎,祉儿也吃完了。绣姑摸了摸他的圆肚子,以母亲的独有音调嗔道:“不饿了罢?”祉儿嗯嗯了几声,不依哼哼着,绣姑无奈而笑,又让他吃了几口奶,祉儿才乖觉下来。眼睛里盛满了安静的笑意,懒懒地像只猫,仪态闲闲。

    素蔻公主道:“祉儿,吃饱了?来让娘亲抱抱?”

    祉儿竟然把脸一扭,脖颈儿贴着绣姑的肩膀,久久不肯松开。素蔻公主僵在当地,尴尬极了。

    绣姑道:“饭后让他动一动。祉儿气弱,不然容易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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