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殊殷见他“请”的地方是一处屋子,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暖灿灿的阳光幽幽洒进,不禁会意道:原来早就设计好的。
    说来,江殊殷是不欠他什么的。
    可他明显有什么要对自己说,江殊殷就不得不配合跟着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屋内,方寒转身将屋门关上,似乎一下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才笑着眨眨眼,有些疑迟和不确定,声线中有些激动和颤抖:“江,江殊殷?”
    江殊殷立在金色的阳光内,从窗外射去的光辉,照得他墨色衣饰间的金色纹饰耀眼华贵。
    被人认出,还是当年的一位好兄弟,江殊殷的内心很复杂。
    两人对立着,屋内寂静一片。
    许久后,江殊殷才负起手,昂起头,轻轻道:“是我。”
    此话刚刚落音,就收到方寒一个大大的熊抱。
    江殊殷被他撞的向后一退,还有些懵懵懂懂,就听方寒打量着他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方寒眼中泛起泪水,痛骂道:“好个死小子,跳残崖没能摔死你,就连那么多长老前辈都封不住你,到底是上天眷恋,还是祸害遗千年?”
    江殊殷答复:“怎样都行。”
    百年不见方寒还如当年一般,像是兄弟一样重重握起他的手:“几百年了,当初我们那一大群人如今剩下的没有多少个了,大部分都修为不精,没能迈过瓶颈那一道坎,大限已到早就坐化了。”
    想到曾经那一群热情如火的笑脸,与自己干了不知多少缺德事的兄弟,江殊殷也感岁月匆匆,有些伤感,叹息道:“岁月何曾饶过谁?”
    略微一顿,他的笑容突然间有些发苦:“倒是你……我一来不敢相信你能认出我,二来认出我竟然还不反感,你毕竟,毕竟也是正道……”
    方寒不等他说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揉揉鼻子:“世间正邪黑白,自古以来谁能说得清道的明?”
    “就比如我打个比方,一个长相俊美却满口谎话,抛妻弃子,行为举止叫人作呕的人。他一生都在犯错,只不过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错,可是这样的人,你能说他就是一个好人吗?”
    “同样的,一个相貌丑陋,品德良好让人称赞的人,他时常帮助其他的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却因一次冲动之下误杀了一个人,如此你就能说他是一个坏人吗?”
    江殊殷看着他没有说话,方寒叹息的摇摇头,语气颇为自责:“当初我年少无知,也是受了世人的熏陶,竟然蒙蔽了双眼,白白叫谢黎昕受了那么多苦。百年以来,他虽从不放在心上,但终究是我亏欠他。”
    方寒此人自打江殊殷与他结识,就一向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的一个人。
    昔年,白梅老鬼祸世天下。人人都对其恨之入骨,在其死后,这种恨意渐渐遗留到他的传人身上,经久不散。
    方寒恨谢黎昕也并非无缘无故,据说曾经白梅老鬼杀去他们怡源宗许多人,甚至险些遭到灭门。方寒因为祖上之事痛恨谢黎昕,而那种感觉江殊殷却不能体会,沈清书从未对他们灌输过那些东西,也因如此,他当年对正邪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楚。
    在谢黎昕以命威胁自己的亲姐姐时,方寒不想死是真的,感到震惊是真的,内心复杂又感动也是真的。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白梅老鬼已经死了,那段恩怨与如今的苗疆四脉没有丝毫的关系。
    江殊殷沉默许久:“所以你此番才把你知道的,对他也有帮助的全都告诉他了吗?”
    方寒道:“不错。世人对正邪黑白太过绝对,但其实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不过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江殊殷,抬起手让金色的阳光落入掌中。
    感受着丝丝缕缕的温暖,他缓缓道:“世上没有谁,生来便是恶人。不站在他们的立场,真真正正去感受那些万箭穿心的痛苦,又怎知每个恶人身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疤。”
    木窗上浅色的纱帘轻轻浮动,屋外响起呜呜的风声,以及鸟儿清脆的鸣叫声。
    看着眼前这个极为陌生的黑衣男子,方寒讽刺淡漠的说:“永远抱着自己所谓的理念去看待事物,不痛不痒的去批判别人……哼,只怕遇到同样的事,恐怕他们会更加疯狂!”
    说完此话,他仿佛知道自己失态,语气和表情一变:“不过幸甚,你回来了。”
    “果真是听君一番话,胜读十年书。”江殊殷大笑着拍拍他的肩:“那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方寒俊逸开朗的面上扬起一抹得意:“切,就你这个德行,只要一出来就不可能安分守己,恨不得搅得整个天下都跟着你姓江。霸衡山那么大的动静,除了你江殊殷,我再不能想到,这世上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果然是当年的好弟兄,什么也瞒不过他。
    江殊殷心底一动,搂着他道:“你真看得起我,不过你可知,在你见过黎昕后,他失控了。”
    听到这里,方寒轻轻叹息一下:“有些事他终究是逃不掉的,我能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却不能替他承受那些痛苦。”
    江殊殷皱起眉头:“当年的真相?你到底知道多少?”
    方寒闭目道:“一切,我知道所有的一切。”
    意识到自己亏欠谢黎昕后,他曾试着去做一些弥补,但继位极地宫教主的谢黎昕,虽性格大变,再不似当年,却还是不将曾经之事放在心里。
    即便谢黎昕不在乎,可方寒却不能装出一副安心的样子,代表曾经的事不曾发生过。
    再一次偶然之下,他遇见了落魄崩溃的林怀君。
    林家得罪极地宫新任教主,被灭门血洗,独剩林怀君一人。如今修真界中,人人自危,曾经但凡与林家有过来往的,统统撇清关系,深怕谢黎昕在暴怒和疯狂之下,来找自己的麻烦。
    也唯有与林怀君有关的五色山,在苦苦寻找他。
    当时的方寒还不是宗主,逆着爹娘的命令,强行将他带到自己屋中,又派心腹悄悄探查为何谢黎昕会独独放过他一个。
    方寒不相信林怀君是漏网之鱼,反而如果谢黎昕想要替姐姐报仇,那最先杀的一定是林怀君。
    那时世人都悄悄在世间流传着,说谢黎昕不杀他,是留着这个罪魁祸首,一点一点的慢慢折磨他。
    方寒一开始也是这样觉得的,直到最后他才知道——谢黎昕爱慕他。
    与其说不杀,那不如说,是不敢下手。
    经过探查他才知道,谢黎昕的内心有多么挣扎,多么痛苦,明明恨他入骨,却每每举起武器手都是颤抖的。
    因而最后只好放他流落世间,装作没有他这个人。
    想起这些方寒笑的很无奈:“他这样对待林怀君,同时也折磨着自己。殊殷……你能想象在灭去林家的那一天,谢黎昕是抱着怎样的心放过他,又是如何嘶哑着嗓子对他说出那一个‘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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