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风淳朴,像是北疆吕厄萨部族的人们。”胥锦评价道。
    裴珩一身浅色轻衫, 同他并肩,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时候都是表象而已, 越淳朴越无知的人, 越会犯下许多愚昧的错误。”
    胥锦侧过头:“比如呢?”
    裴珩道:“大燕从南到北, 有许多这样的乡野僻静之地, 还有许多人世代住在深山中。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倾轧和矛盾, 每年朝中派往各地巡查的三殿司暗探,都会带来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案子,譬如未经教化之地的食人风俗、村民合伙杀死一家子人以掠夺其良田家产……数不胜数。”
    胥锦哑然,人作恶的时候比邪祟更可怖:“相较之下,繁华的地方虽然光怪陆离、包罗万象,但犯案后容易被发现,那种事反倒少。”
    裴珩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但譬如京城那等地方,深宅大户的院门一关起来,里头恩怨情仇错综复杂,更有骇人听闻的事,权贵们作恶肆无忌惮,人肆无忌惮起来,面目都差不多。”
    “不尽然。”胥锦弯眼笑着看他,“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么?”
    裴珩被他拐着弯儿一夸,心里格外舒坦,在他腰后轻推了一把,带他往江边走去。
    葱郁青草覆盖了竹舍到水边的平缓开阔之地,水岸有天然的大石头,妇人们在那里或蹲或站,木盆搁在岸上,她们取了皂荚粉,浆洗敲打衣物的声音混杂着说笑声,江南方言晦涩难懂,依稀猜得出是在话家常。
    裴珩和胥锦站在江边上游的位置,胥锦看过去,果然少有十几二十出头的少女,唯一的一个十六七岁姑娘很清秀,但不甚合群,浆洗了一盆衣裳后就抱着盆起身离开,似乎习惯了不与她们任何人交谈。
    那姑娘抬头时恰看见裴珩和胥锦,怔了一下,原本有些冷清的容颜绽放了一丝笑意,大大方方快步走来。
    到得近前,姑娘敛衽一礼:“公子来了?”
    裴珩友好地笑了笑:“忙完了?一块儿回去罢。”
    正好方才院子里的一名小厮赶来,要叫裴珩和胥锦回去用饭,接过那姑娘的洗衣盆就先回去了。
    “这是阿卓娜,”裴珩向胥锦介绍那姑娘,“是宅子管家的女儿,她的祖母也在宅子里住,平日由他们打理此处。”
    “从前公子救过我们一家。”阿卓娜向胥锦说,“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阿卓娜话不多,但待人友好,安安静静陪他们回去。
    胥锦很敏锐地感觉到,阿卓娜的过去很复杂,她身上有种这个年龄少女不常有的清冷和坚硬,像是沐浴一场烈火后,重回人世的洞彻苍凉。
    “你们怎么认识的?”胥锦问。
    回到宅子,阿卓娜去找祖母,裴珩对胥锦道:“他们一家原本是猎户,打猎采药为生,有一年遭山匪洗劫,我恰好带兵经过,将他们救回来,顺便安置了。”
    胥锦点点头,心知在这一带领兵,应当还是跟在陆眷卿身边,留居江州大营时候的事。
    宅子里多了几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仔细望去举止利落、训练有素,竟是玄甲卫。
    满宅子的人除了雇来进出端茶递水的小厮,其余人围坐一张大桌,竟也不分什么尊卑贵贱,一同用饭,破有大家族的热闹。
    裴珩和燕云侯府上都一贯清静,少有这样的场面,顾少爷很兴奋,胃口大开,阿卓娜和她六十多岁的外祖母都很喜欢这几位年轻人,老嬷嬷一个劲儿让顾少爷多吃点,心疼他瘦弱,顾少爷最后肚子吃得圆滚滚,被燕云侯夺了筷子:“这一路嘴就没闲着,再吃晚上又难受睡不着了。”
    裴珩原本嫌麻烦最不爱吃鲫鱼,小时候卡过鱼刺,于是素来连汤都不喝,这里煲的汤却鲜美之极,胥锦给他连汤带鱼肉盛到碗里,悄悄用灵力把鱼刺全除了,裴珩于是喝了两碗,脸色都红润起来。
    老嬷嬷吃饭慢,待到她放下筷子,一桌人才极讲礼数地都放下筷子,燕云侯带顾少爷出去玩,裴珩陪老人家说了几句话,才往前厅去。
    这回没什么温馨融融了,前厅屋门一关,裴珩和胥锦于上座,玄甲卫躬身一礼,看管宅子的管家——阿卓娜的父亲也施礼。
    “说罢。”裴珩道。
    玄甲卫道:“扬州城出入各处都有乔装过的眼线守候多日,只等王爷一去,刺史便会闻讯来迎。”
    又递上一张单子:“这是今年景园雅集宾客名录。”
    玄甲卫禀报完毕便下去了,阿卓娜的父亲道:“公子,自从施恩于我一家老小,时隔数年再未见公子。”
    裴珩道:“我瞧着你们在此处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这地方为何没有一个与阿卓娜同龄的女孩子?都嫁到扬州城去了吗?”
    阿卓娜的父亲神色有些愤懑,尽量平静地道:“近年江南商贸繁荣,两淮尽出富巨商,尤以盐茶往来为甚,北商南迁,富贵之家一多,秦淮广陵便多有贩卖幼女的营生,将女儿家教养到出嫁年纪,有模有样分个一二三等,再以不同价码嫁给富商做姬妾。不少寻常人家都把女儿送去,家中得一比银钱,女儿运气好了便能享半辈子荣华,已成风气。”
    胥锦闻言沉默,难怪裴洹说他心善,他只晓得嫁女儿的,却不知这满村的人都舍得卖女儿。
    “各人资质总有不同,女孩子各个都能嫁入高门?”胥锦蹙眉问。
    那人摇摇头:“自然不能,运气中等的,所嫁有钱人家老爷兴许爱打骂人,边享荣华边吃苦罢了;运气不好的,直接堕入青楼为妓,一辈子也就苦下去了。”
    胥锦忽然明白过来,阿卓娜在江边洗衣服时为何与妇人们疏离不交谈,多半有人劝她也走这路,惹了她反感。
    “你是个好父亲。”胥锦对管家道,管家一怔,笑了笑:“平淡清白地过一辈子,总比攀那不该攀的强。”
    管家退下,屋门敞开,外头青天碧林,整个世界如玉雕琢一般。
    “这等风气,虽说都是你情我愿,但到底长久看来不妥,扬州官府是不是该管管?”胥锦问。
    裴珩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像你说的,问题出在‘你情我愿’四个字上,你尚不知,许多姑娘甚至都是自愿去的。”
    胥锦感到矛盾。
    裴珩道:“这只是一个表象,推动这风气的人才是根源,并不是人人都爱好囤娶姬妾,许多人是为了混进圈子,不得不这么做。”
    “谁的圈子?”胥锦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奇葩么,老婆不够多就不配做朋友?
    裴珩笑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还是那江南第一风雅之人,柳司景。”
    第61章 韩琪
    自从知道整个镇子的人都一致乐于卖女儿后, 胥锦再看见淳朴的乡民们, 心里尽是不适,他们在此停留了两日, 裴珩倒是对什么都很淡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出门有人向他问候, 他就微微点点头。
    胥锦不想出门,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就整日黏在裴珩身边, 竹楼庭院和漫山碧林, 一切都是碧翠剔透的绿色, 这一方小院的净土和阿卓娜一家正常人形成了与外隔绝的小天地。
    “你在等什么消息?”胥锦端了一小筐新鲜莲蓬, 是阿卓娜清晨去采来的, 他将小竹筐搁在一旁,从里头取了一只白瓷碟, 在裴珩身边坐下,闲闲地开始给裴珩剥莲蓬。
    “江陵的、扬州的, 两头消息都要等。”裴珩近日有些心不在焉,临帖临到一半,大团水墨氤氲开, 也不介意, 避开污了的地方继续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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