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夏日时闲逛那样,素华与她并肩沿着缓坡向下,行过石板街的时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许多人隔着窗户悄悄张望,偶尔有大姑娘小媳妇从小窗中探出头来,笑对乔容说好走,乔容微笑着致谢,又满是歉意说道,下次回来一定登门看望,她没有戴帷帽,她对素华说道:“十月初三那日,多少人瞧见了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素华垂着头,鼻音厚重说道:“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就别拘着自己了。”

    “经过这些事,嫂子倒有了了悟。”乔容故作轻松。

    素华想笑,实在笑不出,帕子拭着眼泪说道:“宝来跟我说,在杭城多亏有秦公子帮忙,才能见到二叔父,才能及时送信回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人,你回到杭城若有难处,可能求他帮忙?”

    乔容摇头:“尚不知他的来头,一切都不好说。”

    “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这封信你收着,回头去求他的时候,也好做个凭据。”素华从袖筒里拿出一封书信。

    乔容接过去看着信封,上面一片空白:“哪来的?”

    “老爷与太太因为让你外出发生争执那日,你在后花园描画砖雕,我在水榭旁喂鱼,兰香拿进来一封信,初始以为松哥来的,拆开来不是,你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是一位不怎么熟的公子。你可记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乔容凝神想着,“对了,那日嫂子问起秦来宝,绣珠在旁边说闯进来硬要跟老爷喝茶的就是他,我就说了一句,原来秦来宝就是那个无赖。可巧不巧,他就在墙外,他隔着墙说道,谁在喊我的名字?谁在说我无赖?我当时吓一跳,一口气堵在那儿,憋得难受……”

    她想起那日,忍不住翘了唇角含一丝轻笑,扬一扬手中书信问素华:“难道说,是他给嫂子写的信?”

    素华点点头,乔容扑闪着眼:“为何?那一日他跟着嫂子进了家中赖着不走,难道是看上嫂子了?若我是男子,一样会对嫂子一件难忘。”

    “姑娘家家的,满嘴胡沁。”素华呸了一声,“他呀,拜托我照顾你。”

    乔容瞠大了眼,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低头看信,看几行指着那信不满低嚷:“他说我傻乎乎的,我怎么傻乎乎了?”

    “说你不察形势,不辨忠奸。”素华拉长了声音。

    乔容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接着看信,看着看着点头道:“他说大伯母势利虚荣,大伯父书生气,虽有心爱护但不察细微,勉强算他说对吧。他说嫂子心细温柔,不存害人之心,所以让嫂子照顾我。不过他提醒嫂子,为人不可太过仁懦顺从,要懂得适时反抗。这就是他的讨厌之处,高高在上,说话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素华打断她,“我觉得秦公子说得对,我确实是太顺从不知反抗,我们从祁门回来那日,太太打定了主意要把你关进绣楼,根本就没有顾忌我,就是说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也确实不争气,听到一句话就疯了……”

    素华叹息,“刚看到信的时候,我也有些不高兴,你既然拜托我,怎么又说我的不是?这会儿想来,秦公子分明是提醒我,他觉得我不反抗的话,只能受太太摆布,真有什么事,自然照顾不到你。”

    “就算是吧。”乔容无奈承认,跟素华说起那日在山神庙避雨的事,“孙小公子跟秦来宝完全相反,说话很温和,一言一语都让人安心。”

    “他的话自然让人爱听,可惜说的不是事实。”素华看着她,“听起来,四妹妹对孙小公子念念不忘?”

    “那倒没有。”乔容忙忙摇头,“就是偶尔会想起他的手,手指修长白皙透亮,对他有些好奇,那样一双手,会弹琴吗?字写得漂亮吗?他的脸跟他的手一样吗?”

    “孙小公子住进财神客栈那一日,王太太因为好奇,五更天就起来了,等在客栈门外,孙小公子上马车的时候,终得惊鸿一瞥,据她说呢,孙小公子是个玉人儿,生得俊俏,白得透明,可惜太过文弱,似乎风一吹就会倒地摔碎。”

    “不知他有了《养生十诫》后,可曾好些。”乔容歪头思忖

    “自然是能好……”素华说着话咦了一声,手指向村口一幢三层的房子。

    乔容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房子旁边竖一面酒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这是原来的财神客栈吧?”乔容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这人也太过分了。”素华愤然道,“原来一口一个财神挂在嘴边,这刚有些风吹草动,连客栈名字都改了。”

    乔容想起初来那夜,大太太为她排宴,在门口遇见王太太,她热切说道,“这延溪村的人虽说大多姓延,可都是仗着乔财神,日子才能越过越过,早就该改名乔家湾了。”

    “不管是财神客栈还是悦来客栈,以后这生意怕是不好做了。”乔容错开目光,不再看那房子。

    “就是,她们客栈里那些客人大多是因为二叔父而来,如今没了乔财神这块招牌,谁又会来延溪投宿。”素华愤愤然,“早些关门才是正经。”

    “她们家的客栈仗着乔财神的招牌,我又何尝不是?”乔容望着远山,“在乔财神这块招牌的荫庇下,我长了一十四年,总觉得所有事都云淡风轻,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比如邱大掌柜,比如大太太,比如我们家那位聂太太,父亲总觉得自己辜负了结发之情,愧对于她,对她是有求必应,三姐姐的亲事父亲本不赞同,她一句话,父亲就点了头。我母亲更不用说,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我心里也当她是除父母外最亲近的长辈,谁想她佛口蛇心,这么多年将我们一家蒙在鼓里。”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当她是家人了,”乔容激愤起来。

    “不管聂太太为人如何,容儿还是要认三位阿姐,有她们帮衬,我也放心些,否则你一个人势单力孤……”素华声音再度哽咽。

    “我生下来大姐姐就出嫁了,两岁的时候二姐姐出嫁,跟她们两个到底生疏,三姐姐跟我最好,只是聂太太却正好住了她家。”乔容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们是二叔父嫡亲的闺女,不会放着二叔父不管。”素华笃定说道。

    “难说。”乔容摇头,“大姐姐和二姐姐私底下总抱怨,说娘家发达后,她们已经出嫁,福气都让我跟三姐姐享了,父亲竭力补偿她们,可怎么也平复不了她们的怨气,三姐姐出嫁的时候嫁妆丰厚,二姐姐一见急了眼,当众吵闹,大姐姐虽没有发作,脸色也极难看,那天夜里父亲跟母亲说,我穷困也好富足也罢,对孩子们一样倾尽所有,可她们总是不满抱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父亲说着话眼泪都下来了,母亲喊我过去给父亲倒酒,父亲看到我,脸上方有了笑容。”

    “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好,不可太过计较,更不可因为不紧要的事跟人结怨,常言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素华忙嘱咐道。

    乔容点点头,素华却喊了起来:“这些人太过分了。”

    乔容不明就里,素华指着村口那块石碑嚷道:“上面的字不见了。”

    石碑扔在,上面刻着的延溪二字却被琢去,光秃秃得不知等着何人再来题字,素华看着那琢痕低声说道:“那两个字是二叔父题的,二叔父的字很好,遒劲有力……”

    “我父亲赚银子是厉害,可他不爱读书,瞧见书就头疼,他写的字很难看。”乔容忍不住失笑,“他题的字都是请人代写的。”

    素华呆愣看着她,半晌问道:“果真?”

    “绝对是真。”乔容点头,“嫂子若见到父亲的书房就明白了,要说大伯父的书房才是真正的书房,简洁雅致,父亲的书房则相反,繁杂堆砌,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书架上都是崭新的厚书,多宝阁上摆着各式珍玩,书案上笔墨纸砚都是前朝古物,一左一右两台一人多高的自鸣钟,一到整点叮叮当当乱响,十分热闹。”

    “听着也热闹。”素华捂嘴道,“说到自鸣钟,秦公子最喜欢了,上次在正堂赖着不走,非要等到正点听钟响。”

    “也就嫂子信他,特级中的上品黄山云雾,他煮来当水喝,还能没见过自鸣钟吗?”乔容笑笑。

    “那他究竟是何身份?秦来宝应该不是真名。”素华说道。

    “自然不是。姓秦与否不一定,来宝绝对是假名,他随口编出来,糊弄宝来的。”乔容哼了一声,“欺负老实人,这人可恶。”

    说着话来到八角亭下,石桌上摆满酒菜,绣珠宝来胡二胡妈妈在旁站着。

    乔容一愣,不解问道:“难不成我们还得吃上一顿?”

    宝来抢着说道:“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尊贵的客人告别时,主人家都要备上丰盛的酒菜,村中亲朋故旧前来相送话别。”

    “以前乔财神回来,每回走的时候,亭子内外总是挤满了人,这个敬一杯那个敬一杯,乔财神上马车的时候,早已酩酊大醉。”胡二说道。

    “都是些势利眼。”胡妈妈指指村中方向,“里老夫妇年老,提前跟四姑娘话别过了,旁人呢?哪家没受过乔财神恩惠?竟一个个做了缩头乌龟。”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秦来宝说的没错。”乔容坐下来举起酒杯道,“各位都请坐,有你们相送已是足够。”

    话音刚落,缓坡上冲下一人,扬着手大声喊道:“我来送送四姑娘。”

    远远瞧着是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乔容诧异问道:“二哥三弟不会叫我四姑娘,这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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