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日,三姑娘写半天字画半天画,乔容看出叶先生为着磨她的性子。

    二姑娘不用站墙角了,叶先生让她练走路。

    “走路还用练?”二姑娘嘟囔着,一步一步走了起来,倒是不再屈背含胸,腰肢伸展后背紧绷,昂着头挺着胸,两腿直着不会打弯,瞧着十分别扭。

    乔容和阿香拼命忍着笑,三姑娘却咯咯笑了起来,指着二姑娘道:“战斗的公鸡。”

    叶先生忍俊不禁,给二姑娘示范道:“放松些,腰肢微摆,就像轻风拂柳枝……”

    二姑娘扭腰摆胯的,动作又太大了些,三姑娘哈哈笑道:“像鸭子,不,像鹅。”

    一下午来来去去,不是太僵直就是扭得太厉害,总也拿捏不好分寸。

    叶先生挠头不已,放了三姑娘走,让二姑娘留下接着练。

    乔容着急回去刺绣,看半晌忍不住说道:“二姑娘你就正常走路,只是走的时候肩挺起来,脖子放轻松,两眼看着前方稍微向下一些。”

    叶先生诧异看她一眼,乔容知道自己说多了,忙闭了嘴敛了眼眸垂手站着。

    “这丫头说得对,二姑娘照着她说的试试看。”叶先生道。

    二姑娘渐渐像样了些,叶先生松口气说声散学。

    初四还是一样,只是下午的时候不许三姑娘随意作画,让她画出一幅图来,三姑娘两手托着腮琢磨片刻,笑说道:“不如就画鸡鸭鹅。”

    二姑娘练习姿态,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扇子轻摇的,临水看花的,叶先生特意嘱咐乔容:“日常的时候多提醒些。”

    端午这日刚午时,一大家子齐聚仁寿堂中厅,连小公子都来了。

    开饭前先上了茶点瓜果,孙太太笑问叶先生:“这几日学了些什么?”

    三姑娘拿出最好的一幅字和刚完成的画作,叫做“田园之乐”,竹篱笆围着一间茅草房,房前一棵大树,树下跑着鸡鸭鹅,远处有山影,近处有小溪,小公子看着嗯了一声:“极有野趣,很好。”

    众人跟着齐声夸赞,三姑娘得意不已,抱住孙太太胳膊起腻撒娇。

    然后是二姑娘从屏风后姗姗走出,鹅黄衫儿柳绿裙,手中团扇轻摇,粉颈轻垂眼眸微敛,变了个人似的。

    孙太太两眼一亮,笑着对孙大人说道:“瞧瞧,就知道我们黎儿是大美人。”

    “女大十八变。”孙大人笑呵呵道。

    三姑娘哼了一声,松开手离孙太太远了些,看着二姑娘小声嘀咕,“难看死了。”又看小公子似笑非笑的,大声说道:“二哥哥也觉得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小公子笑道,“只是,这不是二姐姐。”

    孙太太笑问何意,小公子问道:“二姐姐可难受?”

    “难受啊。”二姑娘扔下团扇,“难受死了。”

    小公子看向叶先生,诚恳说道:“二姐姐平日走路有些屈背,这一点改了就好,太过了倒显得故作姿态,我觉得叶先生还是教她多认些字,让她读一些书,再教些主持中馈的本领,琴棋书画这些能会一样,叶先生觉得如何?”

    叶先生看向孙太太,孙太太笑道:“那就听仲瑜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这顿饭吃得分外长,半下午才散。

    乔容服侍二姑娘回了青云轩,着急出孙府回绣坊去,二姑娘却拉着她不放,羞答答问她:“四儿,你觉得唐公子喜欢那样的我?”

    “奴婢觉得二姑娘就是二姑娘,不必过于做作,二姑娘身段修长惹人羡慕,弯腰曲背的,岂不是掩盖了自己的长处?”乔容笑道。

    “四儿说的有理。”二姑娘舒展了腰肢,雀跃说道,“仲瑜说,他这一两日就到。”

    乔容哦了一声,二姑娘又问她:“见面的时候送香囊呢?还是送画?”

    “送画太过唐突,还是送香囊,二姑娘也不能直接送,让小公子帮着送。”乔容给她出主意,“席间的时候,太太说花宴上各家姑娘要展示才艺,那幅画留着花宴上用。”

    “花宴上来的都是高门大户的姑娘们,万一他瞧上了别人怎么办?”二姑娘忧心忡忡。

    乔容耐着性子道:“二姑娘近水楼台先得月,花宴前借机接近,花宴上一鸣惊人,他不注意二姑娘都难。”

    二姑娘依然不放心,蹙着眉头发呆,乔容试探道:“姑娘,奴婢得出府一趟,瞧瞧表姑父去,之前跟姑娘说过,姑娘答应了的。”

    “我记得,去吧去吧。”二姑娘摆摆手,“夜里再回来。”

    “夜里能不回来吗?”乔容问道,“朱大娘会替奴婢侍奉姑娘。”

    “也行吧。”二姑娘犹豫着笑道,“这才几天,我倒有些离不开你了。”

    “奴婢走了啊,街上有什么好吃的零嘴儿,给姑娘带回来些。”乔容笑着向外。

    “麻球王,我要吃麻球王。”二姑娘在她身后喊道。

    乔容回头笑道:“明日一早给二姑娘带热的回来。”

    出后门沿着巷子往东,到了岔路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人两骑,他们走得很慢,东张西望的,好像不认识路。

    看到乔容,其中一个说道:“正好,来了位小姑娘。”

    另一位懒懒嗯了一声,前面那位勒马停住,跳下马客气拱手说道:“这位姑娘请了。”

    乔容停下脚步看过去,是一位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相貌英挺,从头到脚干净整洁,令人心生好感。她微笑说道:“公子请问。”

    “请问姑娘,去孙府怎么走?”青年男子笑问。

    “打这儿往西去是孙府的后门。”乔容回身一指,“去往正门的话,先往南再往西。”

    青年男子挠头看向马上的同伴,那人哈一声笑了:“都说女人不分东南西北,只分前后左右,今日偏偏有一个只认得前后左右的男人,跟一个分得清东南西北的女人问路。”

    这人如此无礼,乔容皱着眉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姿态闲适坐在雕鞍之上,脚蹬短皂靴,身穿蓝色罩甲,头戴青纱大帽,叉着双手抱一把扇子,居高临下看着她。

    黑发如瀑额宽鼻直长眉星眸,掀一边嘴角噙一丝嘲讽的淡笑,竟然是秦来宝。

    时隔一年,依然是很高的身量,只是肩膀变宽肤色变深,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稳健。

    乔容低了头后退一步,一颗心怦怦直跳。

    低着头依然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眼角余光瞅着不远处的斜街,悄悄迈动了脚步。

    “小姑娘等等。”他在唤她。

    乔容脚下加快,逃一般张皇,身后马蹄声嗒嗒嗒,他竟骑马追了上来。

    她拔脚就跑,他策马超了过去,勒一下马缰,马儿转个弯,横在她面前,将小街堵得严严实实。

    逼得乔容停下脚步,低着头在心里骂人。

    “怎么,爷像个坏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

    乔容不说话。

    “看你的装饰,是孙府里的下人吧?”他问道,“爷跟你打听件事。”

    乔容心里咚得一声,对啊,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延溪那个早晨,我站在美人靠上,他站在樟树下,隔着一条小街,浓雾刚散,他不可能看得清楚。

    她猛然抬头,仰脸看着他,脸上挤出些微笑,点头道:“我是孙府里侍奉二姑娘的丫头,公子想问什么?”

    “二姑娘?”他摇摇头,“看你机灵,以为是服侍太太的丫头。”

    “太太嫌我蠢笨,不许我去跟前侍奉。”乔容忙道。

    “那没事了。”他撤开半个马身,俏皮得冲她比手:“过去吧。”

    刚要迈步,他拽一下马缰,马身一斜又将她拦住:“小姑娘,你既是孙府的丫头,是不是走反了?”

    “我刚从孙府出来,要回家去。”乔容没好气说道。

    “衣裳都不换,看来你家离得不远。”他没让开,自顾骑在马上张望着说道,“叶全,那边有家店,看方向应该是小河街头一家,你辨不清方位,跟你说也是白说,我看看啊……”

    他身子略前倾些,一字一字念道:“巧、手、绣、坊……”

    “公子,时候不早了。”叫叶全的青年说道,“你先让开,让小姑娘过去。”

    他这才撤开马身,又朝乔容比一下手,示意让她过去。

    乔容低了头,迈开脚步走得飞快,隔着一条街,他能看清绣坊外的匾额,看来目力甚好,那日早晨,他是不是看清楚我了?

    好在我脸上涂了灰粉,好在进孙府前,我将绣坊改了名字。

    正庆幸着,就听他在身后说道:“这小姑娘有些面熟,好像在那儿见过。”

    身后又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乔容心中一急,飞快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又觉不对,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扭头往后一瞧,一人一骑出了斜街,往南去了。

    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捂着肚子,喘着粗气笑了。

    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一个秦来宝竟将你吓成这样。

    是他营救父亲出狱,该感谢他才是,为何要躲着他?

    心中纷乱没有头绪,慢吞吞走着回到绣坊门前,给自己找出个理由,我要在孙府隐姓埋名,自然不能让他认出我。

    可是,他到孙府做什么去?

    正站在门口发愣,宝来出来上门板,一眼看到她笑问道:“不回家,傻站着做什么?”

    她回过神往里走,宝来举着门板道:“秦来宝到了杭城,阿大见着他了。”

    乔容脚下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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