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一大早,两辆马车从思鑫坊出发,出城门往西湖而来。

    到了的时候,唐棣和叶全已在湖边等着,小丫头扶下叶先生的时候,叶全突然低头转身,眼泪滴在湖边脚下的草丛里。

    唐棣拍拍他肩,他勉强忍住了,小公子先为叶先生引见唐棣,到他的时候,他拔脚跑到了驳船码头,叶先生只看到一个高大强健的背影。

    又等一会儿,采薇也到了,微笑着跟众人一一打过招呼。

    服侍她的依然是上回花宴上的小丫头,潘妈妈没有跟来,乔容失望不已,昨日在钟府垂花门,她曾拜托采薇帮忙向钟二太太求情,让潘妈妈跟着到孙府去认人,采薇答应了,看如今情形,却是没成。

    唐棣看她怏怏的,上船前有意落后,乔容也放慢脚步,二人行在最后,他轻声问道:“钟府的事没成,你不高兴了?”

    她点了点头。

    “既来了,就尽兴游玩,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他软着声音安慰。

    “只能如此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众人上了画舫,船悠悠向粬院方向而来,远远就看到碧色的莲叶接天,粉红的荷花妖娆绽放,微风吹过,莲香扑鼻。

    大家凝神远眺,谁也不说话,待走得近了,硕大的荷花似乎触手可及,待伸出手去,却又隔着一小截距离,望洋兴叹之余,因爱而不得的怅然,是以更加喜欢。

    花间驶过一叶莲舟,唐棣喊了一声:“船大哥,借船头一用。”

    也不等船夫回答,纵身一跃,跳到了船头,船夫忙往旁边一躲,他出手飞快,捧着一大把荷花跃回画舫,直奔着乔容而来,塞进她怀中看着她,看她眼中含了笑意,指指她道:“四儿,给爷抱着,回去记着还给爷,爷屋中花瓶还空着呢。”

    乔容哦了一声,二姑娘对采薇叹一口气:“以为怎么也得分我一朵。”

    采薇轻声说道:“唐公子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玉黎姐姐觉得呢?”

    二姑娘又是一声轻叹。

    说话间叶全又跳上莲舟,采了更大的一捧荷花跳回船上,红着脸来到叶先生面前,结结巴巴说道:“这些荷花送给,送给叶,叶……娘,我是全儿,娘……”

    他扑通一声磕下头去,众人呆看着他,唐棣摇摇头:“乱了套了……”

    说着话一把揪住叶全,“回船舱里呆着去。”又看向惊呆的叶先生,“他是先生的儿子,专为先生而来。”

    叶先生两脚生了根一般僵立着,他夺过叶先生抱着的荷花,塞在侍奉她的小丫头手中,唤声四儿道:“扶叶先生进船舱里去。”

    乔容跑过来,将荷花塞还给他,扶了叶先生轻声说道:“先生请进船舱里说话。”

    叶先生在她搀扶下艰难挪动了脚步,进了船舱中,叶全直挺挺跪在那儿,看乔容扶着叶先生坐下,膝行向前,哭着喊一声娘。

    乔容忙退出来将船舱门关上,小公子早已回过神,招呼众人远离,唐棣隔窗往里瞧着,就见叶全咚咚咚连磕十几个响头,哭着说道:“娘离家的头两年,我怨恨着娘,怨你不带着我走,将我留在李家,让我受胡氏与那几个庶子的欺辱,后来我再去找娘的时候,娘已经离开了,我发奋读书,誓要夺取功名,超过那几个庶子,将来接娘回来,无奈不是读书的料,便拜了武学师父,十五岁那年,边境一场大战,我报名入了行伍,唐将军命我扈从少将军……”

    “你参战了?”叶先生手抖了起来。

    “参战了,儿子跟着少将军打了胜仗。”叶全骄傲说道。

    “可受伤了?”叶先生颤声问道。

    “我们的先锋部队一共百人,战死三十六个,留下六十四个,儿子命大,留了下来,只受了轻伤。”叶全说道。

    “我的儿……”叶先生起身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瞧见你的头一眼,就想起了我的儿子,可又想着那李家道貌岸然,向来瞧不上武人,定不会让你入行伍,便没敢多想。”

    “我为入行伍,再三恳求父亲,遭来一通毒打,那胡氏在旁煽风点火,他将我关了起来,我逃离家中,与李家决裂,改名叶全。”叶全靠在母亲怀中,哭着说道。

    “娘当年离开李家的时候身无分文,怕你跟着我受苦,便将你丢在李家,他们家虽然伪善,却极其重视嫡长子,娘也是无奈之举。”叶先生哭道。

    “娘,我打仗立了军功,如今是五品定远将军,日后再不让娘受苦。”叶全说道。

    叶先生欣慰点头:“全儿好样的。”

    母子两个相拥而泣,唐棣放心转身,乔容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脸上带着怒容。

    “怎么了?为叶全伤心呢?”他拈一下手指,干笑两声,义正辞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偷听呢?”

    乔容怒目而视,他又拈一下手指:“我可不是偷听,我是不放心,这下放心了,走走走,看荷花去。”

    说着话直奔小公子而去。

    乔容咬牙切齿一会儿,寻二姑娘而来。

    “怎么一回事?”二姑娘悄声问她。

    “叶将军小时候和母亲失散了,今日总算相认,这会儿正抱头痛哭呢。”乔容简短说道。

    二姑娘哦了一声:“倒想不出叶将军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出怨憎会爱别离。”采薇感叹道。

    二姑娘似懂非懂,乔容点点头,叹口气说声是啊。

    采薇看她一眼,笑道:“玉黎姐姐稍坐,我跟四儿说几句话。”

    “你跟四儿有悄悄话?”二姑娘好奇笑道。

    “昨日在我姑母家见到了乔四姑娘,听说四儿和她是亲戚,我拜托她捎几句话。”采薇笑道。

    “去吧去吧。”二姑娘摆摆手。

    采薇带着她来到船尾,四顾无人,小声说道:“给乔四姑娘见礼。”

    乔容唬了一跳,采薇看着她:“你是乔四姑娘,我不会看错,声音也不会错。”

    “这与采薇姑娘无关,还请不要多管闲事。”乔容紧绷了脸。

    采薇摆摆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也不问你为何这样,只是让你放心,潘妈妈黄昏的时候会来孙府接我。”

    乔容眼眸一亮,采薇笑道:“昨日你走后,我问姑母,不就是认个人吗?是与不是,悄无声息看过了,给乔四姑娘说一声就是,为何不肯?姑母对我说,她并非不肯帮忙,只是老夫人快回来了,潘妈妈是老夫人的人,她怕多了口舌是非。”

    听起来钟二太太与钟老夫人婆媳有隙,不过那是钟家的家事,乔容不想多问,只哦了一声。

    “钟老夫人治家信奉难得糊涂,纵容出一帮刁奴,临行前那帮刁奴担心我姑母会惩治她们,撺掇着老夫人留下贴心的潘妈妈约束我姑母,姑母软硬兼施,逼着潘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机大加整治,如今老夫人要回来了,她难免紧张。”采薇说道,“我跟姑母一通磨,她不光肯了,还想得十分周全,乔四姑娘这会儿安心赏荷,傍晚回去等着看戏。”

    “多谢采薇姑娘。”乔容福身下去,诚恳说道。

    “快别客气,小心别人看见。”采薇急得一把扶起她,觑着她道,“我十六了,大你一岁。”

    “多谢采薇姐姐。”乔容无奈说道。

    采薇得意笑了起来,拉一下她手道:“走吧,找二姑娘去。”

    日头升高,小丫头们在背阴处摆放了桌椅,又端了凉茶过来,众人赏荷喝茶闲谈,甚是惬意。

    乔容因采薇一番话,放下满腹心思,凝神看着田田荷叶间各色荷花,红莲若二姑娘,白莲若采薇,她最喜爱洒金莲,绣珠最爱并蒂莲。

    唐棣偷眼看着她,这丫头怎么又变了脸?早起的时候郁郁不乐,刚刚在船舱外恼恨不已,这会儿却又嘴角含笑,仿佛有什么喜事。

    正要寻机凑过去,叶全从船舱里走出,红着眼睛道:“我娘说外面太热,请大家进去。”

    众人互相看了又看,谁也不敢动,唐棣带头昂然走进,对叶先生拱拱手道:“给叶先生贺喜。”

    叶先生站起福身下去:“多谢少将军。”

    “叶全是我的兄弟,叶先生无需多礼。”唐棣摆手道。

    小公子随后走进,指着东侧道:“叶先生也疲惫了,那边有一小室,还请叶先生进去稍事歇息,让小丫头侍奉梳洗。”

    叶先生刚点一下头,叶全夺步过来一把搀住了,小声说道:“我扶着娘过去。”

    叶先生倚靠着儿子,轻声说好。

    众人看向小室,齐齐松一口气。

    小公子看向采薇,微笑问道:“采薇姑娘可带埙了?”

    “带了。”采薇笑说道,“小公子要合奏什么曲子?”

    小公子一笑,到琴旁坐下,铮得一声响,弹奏出一首《苏幕遮》,采薇举埙相和,乐声清幽舒缓,听者闻之,若炎炎夏日中凉风拂面,舒泰安宁。

    众人沉醉在乐声中,二姑娘痴痴说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俞伯牙钟子期?”

    她最近刚读过《高山流水》,是以有此感慨。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身后有清朗的声音唱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唐棣。

    他一边唱着,一边紧盯着她,令她如芒刺在背,她后背紧绷,就是不回头去看他。

    一曲奏罢,小公子看向采薇,采薇颔首:“再来一曲《卜算子》。”

    二人和过一曲后,更为默契,乐声空灵飘渺,湖面上微风漾起清波,荷花怒放,莲叶点头。

    唐棣又唱道: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他不是记不住诗词吗?又是仲瑜昨夜里逼着他背的?”二姑娘小声嘟囔道。

    他就是个骗子,大骗子,你也信他。

    乔容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着,算作对二姑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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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粬院风荷,位于西湖西侧,岳飞庙前面。南宋时,此处有一座官家酿酒的作坊,取金沙涧的溪水造粬酒,闻名国内。附近的池塘种有菱荷,每当夏日风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粬院风荷”,后粬院荒没,景已不存,更名为“曲院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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