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麾下这许多修士俱是面色难看,可是,终究明昱大战以来一直威望卓著,这支队伍在沉默压抑着迅速整装完毕,列队在原地待命。
    可明昱自己却是脱队而出,在一众下属惊愕的眼神中,直直朝前方而去。
    然后,在这片黑压压的修士大军中,便有这样一人越众而出,直直来到此次大军统帅祈涯真人的面前。
    要知道,此时大军命令迟迟不发,明显亦是有些为难,如果只是范、王二氏的修士,诛灭不难,但场中这么多的妇孺,要如何是好?若是当着这许多修士的面斩梧盟大开杀戒……岂非大失人望?
    认出明昱的身份,诸军自是让出道来,不少人心中还想:这明昱真人果真不愧是斩梧渊嫡脉,如今明显是两难之境,他莫不是要替祈涯真人分忧,去充当那先锋?但不对啊,如果是要出击,又怎地只有他自己前来?
    明昱毫无阻碍地来到祈涯身上,不知为何,此时被诸多大修士环绕而高高在上的大能,早已经不是年幼记忆里那个和蔼微笑、仙风道骨的模样,对方立于云端,面目竟有些模糊难辨,叫他一时陌生起来。
    “何事?”二字冷冷传到耳中。
    明昱却是直直跪下,朗声道:“真人,此界中不只是有那二族叛逆修士,还有许多无辜者,仙凡无数,若是贸然启战,岂非牵累者甚众……”
    “够了!”祈涯对自己这弟子知之甚深,从方才追击过程中的表现,便一早知道他会说什么,立时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好生回去整队,听令行事!”
    明昱目光一缩,看向自己的师尊,再回头看向底下那么多生灵,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半分后退之意。
    其余修士看着这样不识时务的明昱,愕然之余,均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也就是祈涯真人的亲传弟子才会这般只是斥责了,若是换个修士这般阵前扰乱军心,只怕直接被击杀当场都不是奇事。
    祈涯传音中冷斥道:“你身为渊中首席弟子,怎这般不知轻重!如今盟中情形如何?你难道不知?这危如累卵之局中,一个不好,整个人族的情势便将彻底倾覆,届时妖族大军压境,可有人能抵?靠那凭空出现的什么修真联盟?简直是笑话!那修真联盟中妖族可亦不少!
    这等种族存亡的危局之中,你非但不以身作责,反倒这般受心中一时妇人之仁左右,计较起这可笑至极的些许得失,可对得起渊中这许多年的教诲?你真是叫我太失望了!孰轻孰重,你给我好生反省明白!”
    明昱这么一搅和,反而倒像是将祈涯心中最后那一点犹豫消灭,只见他起身,朝王氏族地不论修凡,所有生灵开口道:“尔等背叛我人族盟约,知罪否?”
    明昱立在当场,看向师尊高大身影,神情间晦暗难辨,又似痛苦动摇,又似纠结难解,竟隐约有神识错乱之兆。
    可祈涯既说了叫他反省,便不会再多分神于他,只牢牢掌握着当前局势。
    大修士轰隆隆的声音传遍此界所有城池乡野,明明是正午却一片昏沉的暗空中,只有“知罪否”三个字在回响。
    王琷与范墉皆是看向弘宇,却见他神情自若地回应道:“何来背叛人族?又何罪之有?”
    与祈涯那声势庞大的质问相比,弘宇的回答既轻且清,犹如一片清风扶摇直上,直面风雷,却夷然不惧。
    然后不待祈涯再次怒斥,弘宇的面孔便不知何时,投映在了此界上空,随即他朝祈涯一礼:“真人,许久未见,不知真人可还记得在下一介幸存未亡者?”
    这张面孔甫一出现,便是斩梧盟大军中都隐隐起了一阵骚动,明昱原本纠结的神情更是猛然一震。
    守一轩与斩梧渊,原本皆是传承万载的大派,皆是底蕴深厚,岂能没有交集?两个大派的首席弟子,皆是前程光明,说不得数千载后便都是一方巨擘,岂能互不相识?
    这一刹那,明昱心底关于守一轩覆亡前后、斩梧盟成立之时那隐约黑暗血腥的猜测再次不可抵制地涌上心头。
    人族大局……?妇人之仁……?不分轻重……?可笑至极……吗?
    随即弘宇看向随着大军降临而飘来此界、如浮云般密密布满此界、犹如背景般存在的银色流光,他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欣赏却嘲讽的光芒:“禁空灵?真是好东西。”
    祈涯面色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厉声打断了弘宇的话:“勾结异族的妖孽,万死不赦!给我——斩!!!”
    夹着风雷变幻的气势,追击大军随着这声令下,密密麻麻布满天际的修士齐齐举起法器,恐怖的灵光将此界界壁都撕裂出无数空间裂缝,更是直接将半空中弘宇的投影撕裂成千万碎片,然后便是犹如流星火雨般毫不停歇的恐怖攻击齐齐奔向大地。
    看着这一幕,明昱情不自禁以手覆面,禁空灵……他怎么忘了,他们斩梧渊什么时候能产出这么多的禁空灵……
    眼前这一幕绚丽而壮观,无数修士悬浮天际,举手投足间足以令地动山摇的恐怖流光奔向大地,犹如天神降临带来天罚般的场面,慑人心魂,甚至连原本昏沉的此界之地都被强烈的光芒彻底照亮、亮得叫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在这史诗般的画面中,只有明昱心中地转天摇间,他心中一时涌起的,是幼年第一次踏入渊中圣地所见的万载前人族英雄顶天立地力战大妖的神圣画面,亦是一次次进入秘境苦修无悔的努力自持,一时又是眼前弘宇那嘲讽冰冷的眼神,还有守一轩突如其来的消失、斩梧盟一夕成立、门派一时站到人族顶点之后的种种……
    无数灵光激起无尽的灵波余震,许久方才平息,天地一片静寂。
    然后先前那个几分冷淡、几分嘲讽的声音竟在这片静寂中再次响起:“犹记当年祖师跋山涉水,第一次找到禁空谷、第一次见到禁空灵草时的喜悦,呵,他老人家看起来威严,却最是慈和不过,那些游历千山万界寻找诸般奇物的有趣历险,他最喜欢同我们这些后辈讲起,他曾同我说,修行万载,能看尽界域奇景异物,便已不负修行一世,那些什么利益价值数数算计之道反倒不必太过介怀……只是他老人家怕是没有想到,他未曾真正看在眼中的这些奇物,会为我守一轩引来这般的灭门大祸,不知您斩梧渊是否赞同呢,祈涯真人?”
    这番长长的话,当着天上地下这么多修士的面道出,那原本被撕裂成千万片的弘宇投影竟又再次浮现在半空之中。
    看着这犹如冤魂不散的一幕,斩梧盟诸多修士俱是心神震荡,看来这守一轩弟子竟这般凑巧地出现在此……是不能善了了。弘宇这一番话犹如惊雷般,将一个可怕的真相推到了所有在场修士的面前,守一轩突然覆灭于妖族之手,甚至斩梧盟的成立,恐怕不是一个偶然。这背后可怖血腥的真相直令许多修士第一反应是勃然变色,直想当做自己耳聋眼瞎,没有听到过这一番话。
    可眼前这守一轩首席弟子重新出现,恐怕也早就有备而来,否则刚才那轮攻击,竟能完好无损,简直也是叫人惊叹。
    祈涯身旁跟随着的岑泽大师更是悄声传音道:“此界大阵有古怪!”
    祈涯看向弘宇,眼神冰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更多人的利益,便是牺牲个把守一轩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他已经知道再去解释已是无益,今日之事,或许这守一轩未亡弟子不过是想借今日场合将事情全部道出、甚至是借着场中这么多修士之口宣扬所谓真相。
    不久前那逃窜的萧腾便借着掌中宝什么人妖之子的影片胡言乱语,试图说些什么,彼时渊主便已经罕见地大发雷霆之怒,如今弘宇这小子竟敢如此不珍惜他自己那条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小命、非要踩着渊中不能忍受之事……
    祈涯心中很快计议完毕,眼前这事,只要镇压下去,便会如斩梧盟中许多真假不明的流言般烟消云散,修士一贯擅忘,再过上数十上百载,斩梧渊一样是危难中挺身而出、率领人族抵御妖族的英雄门派,一样拥有统御之权,今日之事,不过是过眼烟云。
    对着弘宇那双直直看过来、仿佛只想要一个回答的眼睛,祈涯的回答只有一句:“我修真界中何来这许多废话!”
    大修士神情间一副不屑解释的模样,长袖一挥,便又要下令出击。
    却突然听到有人大声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祈涯一怔,却看到自己身前不远处,自己素来看重、素来倚重的弟子直直看向自己,明明他能够对弘宇的眼神轻蔑以对,对上这双眼睛,却不知为何,竟有些狼狈。
    他勃然大怒道:“逆徒!我方才所说,你竟是都当了耳边风?!给我好好想个清楚明白!”
    “师尊!你告诉我!弘宇说的……是不是真的?!”此时的明昱却是睁着一双明亮痛苦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师尊。
    师尊,你告诉我,那些为人族而战、为家园挺身而出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们斩梧渊有没有为了背后那些利益,勾连陷害过同为人族门派的守一轩!
    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看着明昱几近呐喊的追问,不知为何,弘宇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悲戚,他不过是想为了那么多同门……他的祖师、他的师尊、他那些师兄弟们……眼前这局面,是杜宗主默默为他争取而来的、十分艰难才有的仅有一个当面追问这些真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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