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琉云小筑里寂静幽然的日子并无外人来扰,蔚璃的心境也渐渐安若许多,随着新柳初妆,春华怒绽,她亦能走出室内,往那庭前院落赏一番春光娇艳。偶尔也同婢女对局于水塘岸边,闲敲棋子;亦或抚琴于海棠树下,观婢女长袖善舞;至晚间也不再缠磨盯梢乐师云疏,只与那两名婢女或赏画册字帖,或泼墨染宣,总有趣事。

    那两名婢女一名茯儿,一名苓儿,与主君带回来的这位小主人亦相处十分融洽欢快。都喜她聪慧灵巧,总有各样新趣玩法;又平易随和,全无主上的傲慢严苛,大家相安一处便真真是少女天真,烂漫一派。

    云疏见她日渐开怀便也安心,开春以来皆专意于宫中事务,鲜少再过琉云小筑留宿。有时隔了三五日来访一回,众人待他也不甚亲络,依旧各忙各事,倒似乎这琉云小筑远比他东宫有更多事务要忙。只一次,蔚璃许是出于好奇,又或只是一念忽起,里外奔忙间忽驻足问道,“云疏哥哥在别处还有家吗?”

    他微微诧异,停在门前不知该进还是该出,摇头道,“家?”自小只称宫里与宫外,无人与他言“家”。他恍恍着答,“家——只此一处……为何这样问?”

    蔚璃不答,拎了一只做工粗糙的笼子,登上婢女摆好的桌案,极力伸臂翘足,要将那笼子挂往屋檐。云疏见了忙走上前来伸手接了去,嘱道,“当心跌了摔断骨头。”说时举手间轻而易举便将笼子挂至屋檐下,又为方才的话解释万端,“近来东宫游宴颇多,故无暇分身还家。待忙过这一时,便可时时归家。”于他而言,“家”之一字讲来既亲切又遥远。

    蔚璃歪头看他,微笑道,“我倒忘了云疏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只怪那东宫太子也未免太过奢靡,大好春光不求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游园玩乐,岂能成事?”她虽则言语正经,可到底稚气难脱,大道论来尤是可爱。

    云疏不觉笑道,“是是是,当真奢靡,如何成事。”又将她抱下桌案,指着头顶一排十余只各色粗制烂做的笼子问道,“你这又是做甚么?”也是近来他才发觉,那等弹琴做舞,对弈作画的风雅事在她这里倒也是全都荒废了。这几回过来,见她尽日里所忙的也都是些粗野玩乐。上回是纸鸢挂在了树稍,她爬上树干颤巍巍要去取回,若非他来得及时,真不知跌下来要摔断几根骨头;还有一回是撕了新制的纱裙,做成捕网,连同婢女一同往那春塘里捕捉春蝶,直疯得双足裹泥,一身晨露。

    每一回所见都使云疏又惊又叹,亦是头痛不已。他几要怀疑,当初越王留下的是否是个假公主,是否他蔚王族随便寻了个宫婢充数了事。可就是自己宫中的婢女也未见这等顽劣之辈,只除了送来给她使用受她熏陶的这两位,真真近朱者赤!

    蔚璃忙碌起来异常专注,根本无暇答他所问,只得由一旁移桌搬案的茯苓姐妹代答,“回主上,姑娘是要做一个‘百鸟朝凤’”又指给他看,只见另一侧屋檐下的笼子里已然住了各色鸟雀。

    云疏又笑她天真又叹她无稽,拎住又要登案爬桌的小人儿笑问道,“你且停一下,先说说这凤从何来?”

    蔚璃羽睫忽闪,明眸璨璨,挥开他钳在肘上的手臂,昂首道,“百鸟未至,何以问凤?”所答甚妙,真叫人听得云里雾里难窥玄机,云疏也是一面赞笑一面狐疑,另外寻题又问,“我嘱你每日做的功课可都做了?大好春光不知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捉鸟?”他学了她方才语气教训道。

    蔚璃似乎嫌恶他“无理”纠缠,转身入了内室,不稍片刻即捧出一叠宣稿,堆在云疏面前,得意望他。云疏拾起看了,见都是抄录的圣书古卷,篇幅繁重,当颇费工时。再看字迹,工整有余,却稍欠力道,想来她到底年幼之故,腕上功力未成。再向后翻阅,不觉蹙眉,“为何字迹有异?”前后文稿一则若累石,一则若流水,略见差异。质询时,她依旧眉眼安若,落坐他身侧,支颐伏案,从容道,“我一日抄书两回,一为辰时,一为迟暮。辰时清醒,自然字迹工整;迟暮渐次倦乏,自然行笔略草。”

    他看着她淡然自若也是将信将疑,“即是如此,那背来听听。”

    蔚璃冷哼一声,不屑他质疑,端坐起,朗朗背诵。从圣子训到礼乐集,上下全篇竟一字不差通篇背下。云疏不由暗自称奇。他也是后来才知她聪慧之极竟有过目不忘之力,只是亦懒散非常,从不屑做精工求益之事。像这等抄书录卷都是她支使婢女代劳,他竟一时未察。又多问些诗赋之事,亦是略见修为,只心思不在,难于精进。遂和言劝谏,“到底琴棋书画方为上品,君子所好。那等捕鱼捉鸟事又岂是女儿所为?我见你前几日下棋也是颇见功底,是谁人教你的棋艺?——很有攻城掠地之雄势。”

    “澄哥哥。”她摆弄着衣袖,头也未抬地答道。只言语一出二人都微微怔愣片时。

    他自然知道她所言是谁。她自己亦恍惚念出他名字的一瞬仿佛那人还在人间。到底是一边黯然,一边佯装不觉,云疏忙又另起一题,“你若爱琴艺,我倒可以教你。”说着唤婢女奉琴。

    蔚璃依旧蹙了小小眉头,满目不屑。云疏犹自陶然,全然不觉一旁小人儿的不耐与不悦。一时挥手拨弦,清越之音萦耳绕梁,渐成曲调,缓缓而述。她不敢轻动,也只好支颐案前,默然听琴,方才悸动之绪亦渐渐平复。二人稍弄弦音,又对坐闲话片时,不觉已至黄昏。

    用过晚膳,云疏并没有离去之意。蔚璃似乎也无心理他,心心念念仍是那“百鸟朝凤”事。又铺开雪绢,研了墨汁,伏在案上一幅幅描画禽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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