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位被世人称之为神明一般的谦谦君子竟要为她齐葭筑百里宫殿!想想史家该怎样执笔,想想后世该如何评说!终有一回齐门之后能入皇家典籍了!这岂非正是父亲平生所望!

    “这宫阙可有名字?”齐葭当真有些忘乎所以,一言问出才自觉羞赧,又是霞染双腮。

    冰夫人明显一怔,继而浅笑漾开,“难怪殿下说:瑕疵满纸。连宫阙的名字都还没有想过。齐小姐若是有心,倒是可以拟提几个名字供殿下参考。”

    齐葭羞得摇头,可又耐不住心中雀跃,低首悄问,“宫阙建于何处?”按说为东宫正妃自然寝居东宫,他年为天子中宫自然入主太华,何以另修了宫城,是藏娇还是疏离?

    “出东宫后门向左十里便是凤凰山,昔为皇家狩猎之园林,如今殿下之意是: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不知齐小姐以为如何?”冰夫人淡意言说。

    齐葭注目图稿,那一台一阁皆描得细致,一池一山亦绘得精巧,该是怎样良苦用心才能画就这样一幅琼楼玉宇。近来常听父兄们议起,太子殿下归朝艰难,莫家人为求天家玺印或许已沿路设伏击杀,而那位殿下又是在怎样险恶的境况下成此蓝图?

    “殿下……他……”齐葭不知如何问起,依父亲嘱托切莫探问前朝政事,而略问一下太子行踪应该不算是前朝政事罢?“殿下他……几时还朝?”

    冰夫人目光又移向小池莲叶,那里半顷幽绿,半顷斜阳,平分池色,冰夫人淡漠的眉宇之间又结起一层忧色,“此事……我如何知晓。难道不该是齐相份内之责吗?所谓丞相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迎太子殿下平安还朝亦当算是万机之一罢?”

    齐葭哑然,就知这冰夫人非等闲人物,她一个宫闱女子竟讲得出“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这样的话,可见见识非凡,智略不俗!都怪自己冒冒失失胡乱发问,反趁得父亲居政不为,见死不救!只是瞧着父兄之意应当是想顺势而为、审时而动吧?他们也不想与莫嵬正面对抗,徒然陷齐门于九死一生之地!可是那位殿下若不能平安归来,这一纸宫阁岂非都是海市蜃楼?

    自凌霄宫出来时,齐葭已然歇过了疲劳,又觉心神怡然,本想慢慢走出宫去,顺便再细细赏看一番各处的琉瓦金台、曲水廊桥,回去还可以在那画轴上增添几笔,可是未料到神色冷漠的冰夫人行事倒是异常体贴,竟派了车撵给她,又另外赠了许多绫罗绸缎与珠钗翠钿,还谦言说,“齐小姐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瞧得上宫中这一点薄礼,只是殿下心意重过赠礼,还望齐小姐顾念。”

    齐葭以往只知书上记着说:宫门深似海。而今日才算是真真领教了!这一进一出,竟耗去了整天时光;与那冰夫人三言两语,倒似历了一番沧海桑田。她深知今日入宫的每一步都将暗藏危机,亦晓然冰夫人每一言都别有深意,只是在当时那样疲累与慌乱下,根本无从顾及!

    惟有归家后,沐浴涤尘,更衣熏香,躺回自己的锦榻玉枕,再细细回想这一天所历,才知东宫存亡竟系于自己一念之间!她若爱那宫阙九重,便可叫父亲襄助太子还朝;她若不爱那亭台万丈,便无须理会流落江湖的甚么君啊玉啊!

    那么——爱,是不爱呢?那位殿下说: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

    凤凰山,白云里,宫阙九重接瑶台;

    池影深,修竹远,琼楼玉宇落人间!

    天上人间,惟此一阙,怎能不爱!明日睡起便要和爹爹说,接那太子回来,替她修九重宫阙!

    入夜拥衾而眠,又得一枕幽梦——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苦民壮丁,挥斧抡刀,渐渐使山去密林,移岭成平地,又有一层层楼阁拔地而起,堆石成阶,叠柱成梁,渐渐参入云霄!

    云层深厚,月华不见,齐相府邸的另一外宅院里却是灯火通明,依然亮如白昼。丞相齐谡外袍未去,蟒带未解,负手花圃栏杆处,仍旧一幅愁眉不展。他身后茶案上铺展着娇女儿带回来的凌霄君亲笔画作,那巍峨的殿宇显然已经撼动女儿心意,回来后晚膳也未细用便栖遑遑各处翻书查典,急于为这片殿宇拟定一个名字。

    如果天遂人意,此样结局远远胜过齐谡所求。只是——危机四伏,大势难窥啊!他回身走向茶案,借着案上铜灯重新再看那副画稿——这位太子殿下实非等闲啊!此君心中所想素来难以猜度!谁又知这宫阙宏图不是他的指雁为羹,缓兵之计呢?齐门若助他平安归朝,整肃莫家,然而在那之后呢?是否真的会有宫阙九重,齐女为妃?!听闻最最受他爱重的东越蔚璃又将被囚入霜华宫,此是恼她另嫁召国,还是欲拿她牵制莫家……

    “老师,”一声宏音惊了莫谡心中忧思,举头看见自己的门生陆戎拜于庭前,不觉心头欣然,亲切问说,“戎儿来得正好,为师有几件事想要再与你商议商议。”

    陆戎本是莫谡嫡系门生,此人聪颖好学,见识广博,又是齐门之下难得的不骄不狂、不威不躁之辈,故而深得齐谡器重。只为数年前这位陆门生又痛失双亲,齐谡怜他孤苦而特地招来府中同住,视若亲子还亲。

    陆戎与恩师亦不拟虚礼,径自往案前也看了一回凌霄君手稿,直言问说,“老师以为太子心意可诚?”

    莫谡笑笑,反问道,“戎儿以为呢?”

    陆戎也笑,“画在纸上皆是虚谈!若做实了便是诚意!”

    “你且细说。”齐谡落坐正席,示意陆戎详析策略。

    陆戎上前指画稿下角一方印鉴说道,“此有凌霄君之印,是为凌霄君之意,老师如何可违君家旨意?”

    “此是私印,并非东宫金印……”齐谡将有辩言,又有所醒悟,只等陆戎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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