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声息渐趋平缓,大约风收雨住了,福娃的耳朵被轻轻拧了一下,原来是米妹。米妹眼神有种愠怒,可能怪他看得太揪心。福娃忙回眸一笑,装着很搞笑,指了指树下,她摇着手,再指了指外面。

    福娃会意跟着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岩石,又返回到河畔的大青石上,他两个相对着坏坏的笑,弯着腰喘息了好一阵。米妹显然也为这个大胆的行动紧张得血脉贲张,福娃更是惊得眼珠子都暴出来了。——要是在我们家乡可是伤风败俗的不齿之事啊!

    现在福娃可以自由呼吸了,他咋舌道:“难道你们这儿都是这样子的吗?”

    “是啊。不过,你得成家才能有幽会的权利哦。没成家,只有会情人哦。否则主神木依吉会震怒的,降下灾殃的。”她闪烁着柔媚的眯眯眼。

    “你不应该叫米妹?”福娃看着她笑眯眯的神情,痴迷地说。

    “那我叫什么啊?”她拉过他的手枕在她的头上,福娃宽大的手掌是多么温馨的枕头,侧过身来,定定的目光锁定他。

    “我改你的名字,神灵会不会发怒?”

    “心诚则灵。只要不是瞎改的,格雷诺不会怪罪的。”

    “你叫咪妹。”

    “米妹,咪妹,有什么不同啊?”

    “米妹,是指像稻谷壳出来的米,一粒粒雪亮莹白;咪妹,咪是指你笑起来,笑眯眯,两个深深的酒窝,好有风情。你看咪妹,是不是有味道?”

    “你叫我咪妹吧。别人是不会叫我咪妹啦,他们都叫惯了我米妹。你叫咪妹,咋一听,都一个音,你是外乡人口音,很难识别啦。”

    “神灵会识别吗?”

    “你老神灵。我们的名字,由祖先格雷诺定下来的,你又不是格雷诺的子孙,你叫我咪妹吧,格雷诺才不会在乎你呢。”

    “行。我叫你咪妹。”福娃的手被她的头辗压着,好在她的头发比较厚,滑滑地,减轻了被青石硌痛的压力。

    两人又瞎扯了一阵子,青石板凉透了,山风灌进来,冷飕飕有劲。咪妹抬起头,坐了起来:“走吧,好困啊。我们回家睡觉吧。”

    于是,福娃像尾巴跟着她走过木板桥,走过庙堂,庙堂已经只剩下一地皎洁的月光,偶尔有风吹起火星子,像神灵的眼睛,忽闪忽闪,哔剥有声。

    “蓝福娃!蓝福娃!”风中隐隐传来叫福娃的声响,福娃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他侧耳细听,猎猎风中是有个声音丝丝发颤。

    “咪妹,你听到有人听我的名字了吗?”福娃疑心是不是神经过敏。

    咪妹又露出狡黠的笑容:“是风声,风声呼呼,你认为风神达务说什么就是什么。”

    “真的?”福娃疑虑丛丛,他再倾耳谛听,那声音愈来愈淡,辨识不清。

    “你先送我回凤凰家,行不行?”福娃语气相当于恳求她。

    “晚一点吧。凤凰姐的情人最多,现在她一定情人满竹楼了,你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再说,你又不认识他的情人,他们会说,会唱,还会表演,还会梳头发,还会送礼品。你什么都不会。这样吧,我带你到我家玩吧。我家就你一个人。我教你!”咪妹双眼很顽皮,细眯着眼瞅着他。

    “好啊。就这样吧。”福娃心想:哼,你们都去约会,会的会情郎,约的约情人。害我人地生疏,两眼抹黑。你们摞下我不管的,现在我也玩玩人间蒸发,让你们喊几嗓子吧。

    咪妹显然很高兴,月亮地下牵着福娃的手,一蹦一跳,带着他下了山梁子,进了山寨子,顺着水沟石板路走了一程,却是一座石头垒起的院墙,院门虚掩着,直往里走,是一座木壁子瓦屋,堂屋亮着灯。推开门,却空无一人。

    堂屋里照例熏得乌黑发亮,连桌子椅子竹凳全是黑漆漆的,地面铺着青砖看上去,也是黑沉沉的,但抹上去并无半点灰尘。显然,你越擦洗越黑得发亮,像挂在火搪瓷上的腊肉,越刮越亮汪。

    咪妹很快拢起了一堆柴火,烧得火旺旺的,一会儿功夫搪瓷里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显然里面是滚烫的,加把火就煮沸了。

    “你煮什么?”福娃疑惑不解。

    “阿爸阿妈留给我的瓦罐汤。我给你盛碗,喝了你就是我家的客人啦。以后,你想来串门就来串门。”

    “可你阿爸阿妈又没看到,我喝没喝,他们怎么知道?”

    “主神木依吉看着你呢。”

    咪妹一说神灵,福娃浑身一震,原来,都交给了神灵,他们做什么事都依着神灵的意旨办的。

    福娃赶紧说:“我喝。盛一大碗来。”

    福娃的话,逗得咪妹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福娃喝这汤,闻起来有浓浓的苦艾香味,舀了一汤匙,吹了几口烫嘴的热气,轻轻尝了一口,哇,这么重的口味。有肉骨汤的鲜味,有茶叶汁的苦涩味,有中药材的草根香味,茶树菇的清香味,还有山椒野山姜的辛辣味,真是五味杂陈啊。

    福娃明白了,还是大山里纯朴、敦厚,有味。

    他喝得咝溜溜响,额上冒汗,喝了这汤,全身的筋络血管都通畅了。

    他正喝得美滋滋的,突然听到牛角呜嘟呜嘟响。

    福娃笑着说:“你们山里还吹熄灯号啊?”

    咪妹脸色突变,她还没得及作答,听得上面阁楼咚咚响,一个中年汉子边披衣边急匆匆下楼,动作极快地扎着黑头巾,套上短褂子,手上银圈铛啷啷响,胸前纹着牛头,满脸胡茬,手持长枪,健步如飞。

    咪妹叫了声:“阿爸,我也去。”

    “你在家陪客人。阿爸要集合了。福娃,你帮阿叔看家,等叔回家,你再走吧。”

    “我也去!”福娃仗着武功底子厚。

    “不行!你人地生疏,敌我不分,容易乱了阵脚。”说完,穿了老百衲鞋,一阵风跑了,登登几步消失在夜色中。

    一会儿,响起了急促的木鼓声,显然人马齐聚庙堂前。

    福娃才觉得自己手心捏出了汗,忽然他想到四处唤他的蓝凤凰,是不是找不到他,发了警报。福娃说出了自己的狐疑。

    咪妹神情也很紧张:“不会。你是外乡人,你就是丢了,也不会动木鼓的。木鼓示警,一定要动血祭的。一定是我们的仇敌来啦。”

    “仇敌?你们还有外族入侵?”

    “不是什么外族。也是近年来出现的,有些不明底细的人闯进我们的领地,胡作非为,挖祖坟啦,采玉矿啦,贩烟土啦……上个月出现三个姐妹集体失踪,找到她们的时候赤身露体死在燕子洞,脖子上还有一道道勒痕。下体血污一团,好惨啊!”

    “报警了吗?”

    “报啦。可是没有线索,案子悬在那里了。今晚肯定有陌生人撞了进来,我们现在放了岗哨。”福娃知道了,这里可还是不开化野人山,除了征兵、征粮、征饷,谁还管破案?

    福娃想,放了岗哨也不管用,等你这番大动静,人家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福娃突然心里一凛,是不是抓住多嘎、傩娅?——他清楚记得,当时他听到警犬咣咣狂吠,眼看着一条黑影嗖嗖地窜过来。傩娅抱着东西往正路走,他引开警犬。要是傩娅到了老锅寨,那里有多嘎带着十名兄弟接应……

    “哇,福娃哥,你想什么呢?”

    “哦,你是说,这事发生在上个月了?”

    “是啊。最近好像平静下来了,今天大概是不是又想趁火打劫?”

    福娃想,这可能不关瑙坎的事,上个月他们还在金三角啊,是他想多了。可虽这样说,他心里还是受惊的小鹿狂跳不止。

    “咪妹,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坏人长什么模样?”

    咪妹正拨弄着火搪瓷里的火,脸映得红艳艳的,笑眯眯地说:“坏人好人还不是人。”

    福娃正喝了一大口瓦罐汤,不知是烫嘴,还是被逗笑了,害他狂喷了出来。

    两人正闲聊,木鼓又格登格登踢踏舞一般的节奏敲了起来,再看外面又出现无数的火把,人声嘈杂。

    “福娃哥,我们也去看吧。坏人抓住了,要拿他衅鼓。”

    “好,我们走吧。”福娃有点贪恋这碗汤,但热度还在,最后只好放弃了。他们刚要出屋,阿妈从阁楼上,拿着一个火把,阿妈在火光中,穿着紧身无袖短衫,下面是黑条纹的红色筒裙,显得丰盈适度,衣着得体,一只藕嫩的手臂,在火光中显得更加俏生生的。

    “阿妈,你也去,我们一起去吧。”咪妹在阿妈面前是个乖宝宝。

    福娃忙向前向阿妈问好:“阿姨,打扰了。”

    “你们外乡人,都是礼仪文化,说话文诌诌的。看你的表演,功夫俊得很哇。”阿妈笑起来也是笑眯眯的,咪妹随她。

    福娃怪难为情地说:“阿姨,我真的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还不了解你们的习俗文化。”

    “这正常呀。我去你们家乡可能更不习惯你们的风俗。天天生活在这里自然不觉得,习惯了,无知无觉;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才觉得水土不服,风俗不适,人之常情。你还好,现在都入乡随俗了。要不了多久,你就适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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