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源冬柿朝晴明凑近了一些,问道,“是有什么难题吗?”
    “倒也不难。”晴明道,“做出取舍的,并不是云居雁小姐,而是姑获鸟。”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真书写,然而源冬柿却仍能看出他下笔稍有些迟疑,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
    院中池塘的鲤鱼跃出池子,带起了一阵水花,神乐眨了眨眼睛,满是惊讶,站在她身后的姑获鸟撑着伞,一动不动,一只鸟雀降落在她伞上稍作停留,然后又拍着翅膀飞走。
    风吹起姑获鸟市女笠的垂绢,露出那张诡异的笑脸,她微微抬起头,从伞的边沿出泻下的阳光正洒在她的下巴上,又在她翅膀的黑羽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姑获鸟请求我清除掉云居雁小姐那段痛苦的记忆时,将所有关于妖怪的记忆,也一并封印,包括她。”晴明道,“而作为交换,她与我订下契约,成为我的式神。”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
    晴明揉了揉额角,道:“于是,如柿子小姐所见,我正头疼此事要怎么写才能写成一件寻常不过的妖怪作乱,将那些等着看结果的大人们糊弄过去呢。”
    源冬柿看着晴明,又扭头去看院中的姑获鸟,她咬咬牙,正要说些什么,晴明那扇几乎要从门框处脱落的院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本来正撑着伞站在神乐身后的姑获鸟猛地收伞冲向那处,那把之前用来遮阳的伞,此刻化为利剑,刺向那个正踹门而入的人,却见那人身侧蹿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姑获鸟迅猛的利剑撞至一边。
    晴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搁在一边,道:“师兄,还请对我家的门温柔一些。”
    晴明的师兄?
    来人是贺茂保宪?
    源冬柿扭头看向那边,却见一个身着黑色狩衣的高大男子迈步走进晴明这杂草丛生的院落中,他长相颇为英俊,只是肤色有些苍白,似乎不常受过光照,而他身侧,则是一头浑身漆黑的猛虎,那虎长得极为高大健壮,一双碧色的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姑获鸟,长长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扫动,它身后的野草不堪其扰,纷纷委顿于地。
    “晴明,你再不换换你家的门,京中的人都要说我克扣你的俸禄了。”那男人说着,揉了揉黑虎的脑袋,看向姑获鸟,“这就是你新收的式神啊。”他又看向坐在晴明对面的源冬柿,“这就是你新收的女人……啊……”
    源冬柿:“……”
    她觉得贺茂保宪这样的,她能打十个,只是这家伙实在狡猾,身边居然有一只老虎。
    她肯定是不敢打的。
    而此时,晴明家的院门口又出现一人,来人身着黑色束带,腰挂太刀,正是出门去买香鱼的博雅。
    他一脚踏进院子里来,还没注意到贺茂保宪,便提起手中的几条香鱼,道:“晴明,香鱼我买来了,你快叫式神过来烤……”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等他回过神来,他手上只剩下了方才挂着香鱼的几条麻绳。而他脚边,多了一条浑身漆黑的小猫,那小猫嘴里叼着鱼,一点点地咬着,一条分了叉的尾巴欢快地摇来摇去。
    贺茂保宪走上前来,从草丛中将那只小猫抱起,不顾它喵喵喵地抗议,从它嘴边将那几条香鱼抢了过来,递给博雅,道:“博雅三位,抱歉,在下的式神顽劣了。”
    博雅接过被猫咬得只剩残骸的香鱼。
    源冬柿此时只盯着贺茂保宪的怀里的猫,抽了抽嘴角,这家伙实在狡猾,那只老虎居然又变成了小猫。
    她就算敢打也不想打了。
    “左大臣亲临阴阳寮,想请你过府一叙,表示感谢。”贺茂保宪看了一眼源冬柿,“还有这位救了云居雁小姐的……”他顿了顿,似乎是想不起来源冬柿的名字,就懒懒散散道,“‘你新收的女人’。”
    源冬柿:“……”
    她收回之前的话,她还是想打。
    第23章 少艾之九
    源冬柿不知道,她一觉睡起来,她的名字又第二次传遍了平安京。
    第一次,她是救下光华公子的神秘女阴阳师,居住在二条院中,每日扶窗幽叹,擅奏唐国的瑶琴,夜中琴音可使鸟雀驻足,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联手收服桥姬,袖中的芬芳使得头中将魂牵梦绕。奇女子源冬柿之名出现在贵族女公子的日常交谈,甚至传进了宫闱之中,一时间成为宫中女房们热烈讨论的对象。
    源冬柿:“……”
    第二次,连妖怪都觊觎她的美貌,夜夜攀爬在她的屋檐上偷看她梳发弹琴,终于按捺不住这相思之情,将她掳走,而这位奇女子源冬柿却并不慌乱,与妖怪斗智斗勇,趁此机会救下之前被妖怪所掳的云居雁小姐。
    源冬柿:“……”
    源冬柿叹了口气,看向走在她身旁的晴明,晴明也正好回眼看她,眼中满是狡黠,而保宪及博雅似乎听那女房滔滔不绝听得很是过瘾,还时不时点点头。源冬柿只觉得有些头疼,望向回廊下那朵朵盛开的龙胆花,午后阳光干燥而炽热,对面的池塘泛着粼粼波光,在盛放的紫色龙胆上染出一片片潺潺流动的金色。
    左大臣府邸的女官走在前面,还讲着今日一早平安京中流传的“女阴阳师涉险救女童”的故事,讲到兴处,用桧扇掩着嘴笑起来,回过头去看源冬柿,道:“这次终于得见冬柿小姐,心中激动,就不免说得多了些。”
    源冬柿晃了晃神,再看向面前那位长发曳地的女房,正要回话,却发现对方未被桧扇遮掩的眼睛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云居雁记忆中见过,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与藤原顺平有暧昧,在云居雁记忆初始的那个池塘边嘲笑她的女房之一。
    源冬柿笑着道:“哪里的话,能得到姬君如此夸赞,我心中也是窃喜呢。”她视线一瞟,瞧见女房怀中的叠纸,道,“听闻左大臣府邸女房个个有才有貌,不知这位姐姐能否帮我作和歌一首,赠于他人?”
    那女房道:“不知冬柿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和歌。”
    源冬柿皱着眉道:“日前收到顺平大人来信,上面写道‘昨宵隐约窥花貌,今日游云不忍归’,而我不知如何回信,还请姐姐指点指点。”
    那女房握着桧扇的手轻轻一抖,眼中笑意渐渐淡去,她收起桧扇,隐于宽大的袖中,恨恨道:“若是表白之书,当时冬柿小姐亲回为妙。”她转过身,又朝前走去。
    而保宪及博雅则脸带惊讶地看向源冬柿,保宪看了看源冬柿,又看向晴明,道:“你们不是……”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闭嘴。”
    源冬柿等人随着女房来到廊下时,左大臣正靠在廊柱上听女房奏和琴咏唱,他闭着眼似乎正听得陶醉,在听见脚步声后,便睁开了眼,朝这边望过来。
    他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立乌帽下的鬓角已经斑白,但依旧精神矍铄,气势不凡,他拍了拍手,女房便用朱漆乌木托盘托着几只黑釉白梅碗膝行至他身边,他一边笑着,一边取过酒碗,分向众人,道:“家中并无甚好酒,只有几盅八幡清酒,众位可不要嫌弃啊。”
    晴明端过酒碗,闭着眼睛嗅了嗅酒香,道:“大人客气,八幡清酒最是香醇,便只是一滴,也能让人不能忘却。”
    左大臣笑了笑,抬眼看到源冬柿,道:“这位一定是那位名燥平安京的传奇姬君女阴阳师,冬柿小姐了。”
    源冬柿木。
    “此番云居雁得救,也多亏了冬柿小姐,实在是不胜感激。”左大臣说着,叹了一口气,道,“云居雁的父亲常日在外,并不常见她,内子身体欠佳,也有疏于照料的时候,这孩子自小性格便有些沉闷,但也是个好孩子,她失踪时,内子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便一病不起,直到听到各位将云居雁救出,才有了些精神。”
    源冬柿听他说着,便道:“那么云居雁小姐醒过来了吗?”
    左大臣点点头:“今日天亮时便醒过来了。”他说着,又道,“不过奇怪的是,经过此事,云居雁的性格似乎要开朗了许多,夕雾找她玩她也不会出口拒绝了。”
    源冬柿看向晴明,却见晴明正低着头将酒碗放回托盘中,似乎感受到了源冬柿的目光,微微抬眼,朝源冬柿翘了翘嘴角。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回过了头。
    云居雁已经醒来,想必晴明早已兑现了与姑获鸟的承诺,将她关于妖怪的记忆全部抹去了吧。源冬柿想到姑获鸟撑着伞站在院中,阳光尽数洒在她的伞与翅膀的黑羽上,似乎将她的线条模糊,将她整个人融进了阳光之中去,那场景竟让人感觉到了些许寂寞。
    那奏着和琴的女房刚好唱道:“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
    左大臣道:“怎地唱得如此悲凉,换一首吧。”
    女房拨弦的动作一变,又唱起来《难波津之歌》。
    源冬柿听着女房琴音,转头去看廊外,从她这里,仍能看见那座红色的之字桥,与桥边荫荫柳树,风卷起柳梢,吹皱岸边池水,她恍惚间看见柳条间钻出一个穿着萌黄色小衵的女童,女童留着额发,手中拿着一只蹴鞠,笑着朝前跑,而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跟着她跑出来,两个小孩玩得很是开心,隔着老远仍能听见他们咯咯的笑声。
    左大臣顺着源冬柿的视线看过去,笑道:“云居雁刚刚醒来,夕雾就去找她玩蹴鞠了。”
    源冬柿点点头,道:“我能去跟云居雁说几句话吗?”
    “自然。”左大臣笑道,“冬柿小姐可是云居雁的救命恩人。”
    源冬柿得到左大臣应允,便提着衣摆起身,她正要步出廊下时,忽然听晴明道:“柿子小姐不如带上这个吧。”
    源冬柿扭头去看他,只见他自怀中抽出一张绘有桔梗印的符咒,这符咒上并没有妖怪画像,然而源冬柿还是知道这符是与哪个妖怪有关系。
    她心中有些动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晴明笑着抿了抿黑釉白梅碗中的清酒,看了她一眼,道:“免得有妖怪觊觎柿子小姐美貌,将柿子小姐又掳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源冬柿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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