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闱案发时,南方尚不稳定,沿海郑成功、张煌言等抗清势力依旧活跃,而江南士子与他们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顺治皇帝之前是何等欣赏方拱乾、方玄成父子的文学才华,只要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一时的优遇瞬间就能化作尘土。正因为如此,尽管方拱乾有凭有据作了辩白,但其子方章钺还是立即被刑部逮捕,锁链加身,从江南踏上了前往京师受审的路途。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应该已经可以看到,无论江南新进举人是不是真的作弊,部分人的结局必将是悲惨的。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区,“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尤其是清朝初年,天下甫定,皇帝需要严厉惩治,杀一儆百,一是警告那些敢与抗清势力有关联的江南人士,二是警示、驯服所有的汉族士子。刚好,北方大臣刘正宗发动的新一轮荼毒南方士子的党争完全遂了他的心愿。

    转眼到了顺治十五年(1658),先是正月十五日顺治皇帝亲自主持顺天闱中举考生复试,取中一百八十二名,只有八人因文理不通被革去举人。正月二十四日,顺治皇帝最宠爱的皇四子病死,出生不足百日,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取。眼见爱妃董鄂妃悲痛欲绝,皇帝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了许多。

    到了二月,朝廷大员陈之遴等人结交通贿大太监吴良辅(在协助顺治皇帝肃清多尔衮亲党势力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东窗事发。顺治皇帝鉴于明朝太监擅权亡国的教训,曾设立铁牌,宣称太监如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处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决不姑贷。陈之遴因此被立即革职,家产籍没,与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盛京,之后死在戍所。而吴良辅作为此案的核心人物,犯了太监干政的大忌,不但受到顺治皇帝庇护,没有被凌迟处死,还恩宠不衰,继续作威作福,后来更是作为心腹代替顺治皇帝出家为僧。由此可见,南方大臣陈之遴的倒台不过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既是北方大臣刘正宗等人从中推波助澜,也有顺治皇帝本人的意愿在其中。陈之遴走了,朝廷再没有人能出面为南方士子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掌河南道御史上官(崇祯十六年进士,山西翼城人。《清史稿》中记为上官铉,实为误作)奏参江南同考官舒城县知县龚勋出考场后曾被考生羞辱,事情可疑。又上奏说:“江南新榜举人,啧有烦言,应照京闱事例,请皇上钦定试期,亲加复试。”顺治皇帝立即批准,打算复试江南举人。但此时参加江南乡试的举子大多已经回乡,于是各府县出动人马,到处拘索,扰攘四方,动静极大,很是费了一番工夫。这些已经金榜题名的江南举子,“师生牵连就逮,或就立械,或于数千里外锒铛提锁”,刚刚还志得意满,转瞬天降横祸,“家业化为灰尘,妻子流离”。

    这批命运多舛的举子中,就有之前提到的江南才子吴兆骞。他跟方章钺一样,参加了顺治十四年丁酉科江南闱乡试,并顺利中举。本来江南闱发榜后,满城风雨,关于主考官通同作弊的谣言满天飞,一些考生还趁机闹事,但吴兆骞本人自负才高,兼之顺利登榜,也没有太把这些流言当回事。倒是他的好友尤侗愤愤不平,写了一出《钧天乐》的杂剧,影响极大,连远在京城的顺治皇帝都找来《钧天乐》的刊刻本认认真真地读了。后来方章钺被刑部派员役逮往京师,吴兆骞一度忧心忡忡,但那也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卷入其中。因而,当如狼似虎的官差来逮捕他时,虽是复试的名义,他却不由得不惶惶然了。

    由于顺治皇帝要亲自复试,江南举人都要被押往京师,吴兆骞也在被押送北上之列。此时正是初春季节,草长莺飞,尤其对从未到过北方的吴兆骞来说,是难得的经历。可惜,在刀棍之下,前途未卜,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半路上,他写了一首诗:“自许文章堪报主,哪知罗网已摧肝。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语调委屈凄楚,怅恨报主无门。正是因为这首诗,吴兆骞的人格后来受到了怀疑。

    江南举子到达京师时,两江总督郎廷佐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一共举报了八名举子“显有情弊”,其中包括方章钺在内,不过并没有吴兆骞。顺治皇帝立即下令逮捕这八人。但有个名叫程度渊(出自著名的安徽徽州歙县槐塘程氏,程氏既是当地望族,也是富甲一方的盐商)的举子在逃,大概是确实有作弊事实,情知不妙,已经抢先逃走。

    三月,顺治皇帝照顺天闱的例子,亲自复试了江南举人。这次地点不是太和门,而是瀛台,顺治皇帝亲出的考题就叫《瀛台赋》。瀛台位于西苑中海之中,明朝时称南台,清朝顺治时因其三面临水,如海中仙岛,改称瀛台。此处波光荡漾,垂柳依依,风光迷人。然而,参加复试的举子却一个个失魂落魄、战战兢兢。也难怪如此,复试的环境极好,复试的氛围却极度压抑。清人李延年在《鹤微录》中描述说:“试官罗列侦视,堂下列武士,锒铛而外,黄铜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而每名举子身边还各有两名护军监视,持刀相向,如临大敌。这哪里是复试的样子,分明是要兴师问罪,是以与试的举人无不吓得“栗栗危惧”。

    瀛台复试结果,武进举人吴鸣珂成绩优异,被取为第一名(解元),准予参加当年的会试;汪溥勋等七十四人通过考试,仍准做举人,但不得参与本科会试;史继佚等二十四名,也算通过考试,准做举人,但“罚停会试两科”,要到六年以后才能再次参加会试;方域等十四人因文理不通被革去举人功名。本来诗名已经传遍京城的吴兆骞则再次声震京师,这次不是因为他的才华,而是因为他竟然在瀛台复试中交了一张白卷。

    关于惊才绝艳的江南名士吴兆骞为何会交白卷,时人说法颇多。有人说吴兆骞恃才傲物,不满清廷所为,不愿意在刀棍威逼下为文,故意如此。还有人说吴兆骞并没有那份傲骨,他其实是真的被吓倒了,所谓“书生胆小当前破”,刀枪环顾下,惊魂不定,“战栗不能握笔”。但无论如何,一张白卷,令吴兆骞被认定当初乡试时有请托作弊的嫌疑,迅即“享受”到与方章钺等八名被举报有作弊行为的举子同等待遇,被逮捕下狱,交给刑部审讯。

    江南举人复试告一段落后,顺治皇帝于四月了结了顺天科场案,将四十名已经判了死刑的案犯改为流徙尚阳堡。传说顺治皇帝此举有为重病中的爱妃董鄂氏祈福的意思。

    关于董鄂妃的身世来历,有许多说法:有人说她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被掳进宫,为掩人耳目,冒称为董鄂氏;而其夫江南名士冒襄为免杀身之祸,不得不诡称董小宛已经病死。也有人说她本是旗人,为顺治皇帝之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福晋。

    不论真实情况如何,姿容绝代的董鄂氏自入宫后便宠冠后宫,顺治皇帝的五位蒙古后妃全部失宠,这当然引起了孝庄太后的警惕。孝庄太后出身蒙古王族,满蒙联姻素来是清朝加强与蒙古关系的关键纽带,顺治皇帝的第一位皇后便是政治联盟的产物,为孝庄太后的亲侄女(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但结婚仅两年,顺治皇帝便不顾母亲面子上难堪,以夫妻二人志意不协调为由,坚持将皇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此谕旨下后,北方大臣核心人物冯铨和南方大臣首脑陈名夏难得地采取了相同的口径,相继上疏,表示皇后“母仪天下”,关系甚重,不能轻易废弃,恳请顺治皇帝深思详虑,慎重行动。他们还举例说:汉光武帝、宋仁宗、明宣宗虽然都是贤主,但均因废掉皇后而受到批评。结果,顺治皇帝接到奏疏后勃然大怒,声言自己此举是废掉无能之人,严厉斥责上疏大臣不关心国家政务,反在无益之处沽名钓誉,“甚属不合”。尽管有孝庄太后和蒙古王族的支持,诸大臣还是未能说服顺治皇帝,他的任性、偏激、妄为由此可见一斑。

    顺治皇帝是清朝入关后第一位统治中原的皇帝,他幼年即位,受到母亲孝庄太后的严格管教,而朝政大权长期为其叔摄政王多尔衮把持。顺治皇帝成了摆设不说,还不得不有意纵情于嬉戏游乐,以为韬晦之计,避免受到多尔衮的猜忌。在这样险恶政治环境下长大的顺治皇帝,心理极为扭曲压抑。多尔衮病死后,他终于取得了大权,立即表现出暴躁刻薄的性格,开始恣意妄为,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许多事情,全然不为大臣的意见所左右。

    如同其他八旗亲贵一样,顺治皇帝自小形成了纵情声色的恶习,好色淫纵,即使在结婚之后,“人们仍听得到他在道德方面的过失”(传教士汤若望)。不过,自遇到董鄂氏后,顺治皇帝突然起了惊人的变化,恶劣脾性大为收敛。他仰慕汉族文化,而五位蒙古后妃均目不识丁,彼此自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董鄂氏却“不用金玉,诵《四及《易》”,又精通书法,与顺治皇帝志趣相投。顺治十三年(1656)八月二十五日,顺治皇帝力排众议,册封新入宫的董鄂氏为贤妃。当年九月二十八日,即晋为皇贵妃。才一个月的功夫,董鄂氏便由妃子升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升迁速度之快,史所罕见。不仅如此,当年十二月初六,顺治皇帝还特意为董鄂氏举行了隆重的册妃典礼,并下诏大赦天下。终清一朝,这是唯一一次因册立皇贵妃而大赦天下的例子。

    董鄂妃温婉贤淑,对政治并无兴趣,但由于皇帝对她的宠爱,她的一举一动给清初政局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当她生下皇四子后,顺治皇帝更将她们母子捧到了天上,并一心要立皇四子为太子。倘若真是如此,董鄂妃之子将来为皇帝,董鄂妃将来就是皇太后,势必对满蒙贵族间的政治关系构成威胁。孝庄太后从长远的利益着想,决意置董鄂妃于死地,但以她的老谋深算,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下手。她有意在董鄂妃刚刚生产之时,宣称“圣体违和”,养疴于南海子,并要后妃们随身伺候。董鄂妃不敢悖旨,被迫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前往南海子,没日没夜地侍奉太后的寝食,经过一番折腾,健康状况急剧下降,很快就“形销骨立”。不久,董鄂妃的儿子早殇,不少野史记载说这名尚不足百日的皇子是被毒死的。皇四子之死对董鄂妃的打击是致命的,她很快就倒下了,从此缠绵于病榻。

    正因为董鄂妃的病情以及后宫复杂的矛盾,导致顺治皇帝在顺天科场案结案后没有立即追究江南科场案。皇帝没有心情,刑部自然也没有太当回事,有意迁延观望。

    至于江南闱科场案的相关案犯,两名主、副考官方猷、钱开宗自然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二人在离开京师前,顺治皇帝亲自召见叮嘱,还弄出了这样满城风雨的事,死刑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另外包括方章钺在内的七名举人(程度渊在逃),有两江总督郎廷佐的调查报告,当然也是难逃处罚。剩下比较难办的是吴兆骞,他被逮捕下狱是因为在瀛台复试时交了白卷,按理该与另外十四个文理不通的考生一样,革去举人功名完事,不必再单独立案审讯。然而他当场交了白卷,大大激怒了更年轻也更气盛的顺治皇帝,要深究之前南京乡试时有没有通弊嫌疑。问题是这位吴兆骞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会靠作弊中举。最初,人人都以为吴兆骞最多不过被除名,最后还是无罪释放,但偏偏有好事之徒在这个时候踩了他一脚。

    之前曾经提到过江南有慎交社和同声社门户恩怨之争,主持慎交社的吴兆骞曾与同声社重要成员王长发有隙,王长发见吴兆骞被逮,趁机落井下石,挟嫌诬告。这就是后来吴兆骞父吴晋锡所说的“不意仇人一纸谤书,遂使天下才人,忽罹奇祸,投荒万里,骨肉分离”(《归来草堂尺牍》),以及吴兆骞子吴桭臣所称的“讵知变起萧墙,以风影之谈,横被诬陷,致使家门倾覆,颠沛流离”(《宁古塔纪略》)。当时得宠的北方大臣刘正宗“与慎交水火”(《清诗纪事》),也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不过,尽管有王长发的告状,有刘正宗的暗中支持,刑部审到最后,结论还是“审无情弊”,于是将吴兆骞与之前被告有通弊的七名举人关在一起,打算最后革除功名了事。

    顺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距离江南乡试作弊案案发一年后,刑部将审实的结果上报顺治皇帝,奏请将正主考方猷斩首,副主考钱开宗处以绞刑,同考官叶楚槐等人流配尚阳堡,被告八名举人并吴兆骞革去举人功名。处置结果是比照之前的顺天闱科场案。

    不料,在顺天闱案中还网开一面的顺治皇帝看到结果后大发雷霆,不但下旨将主考和副主考立即正法,而且将该场乡试所有同考官共十八人(其中卢铸鼎已死)均处绞刑,妻子家产抄没入官。已经死去的同考官卢铸鼎也没有放过,其妻子家产也籍没入官。同时将方章钺、吴兆骞等八人革去举人,责打四十大板后,流徙宁古塔,不但家产俱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也令流徙宁古塔。

    对于在逃的举人程度渊,顺治皇帝也不能容忍有漏网之鱼,责成两江总督郎廷佐和漕运总督亢得时尽快抓捕程度渊,倘若抓不到,郎廷佐和亢得时二人就有受贿作弊、有意买放的嫌疑,必须受罚。此谕一下,郎廷佐、亢得时后悔不该报上在逃的程度渊之名,但事已至此,只得出动兵马,全力缉捕了。程度渊后来被抓获,也一样被流放。

    顺治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如此苛刻严厉,这其中自然有深刻的背景。其时,抗清势力郑成功在厦门大练水军,活动频繁,隐隐有北上之意。而江南不少反清志士闻风而动,大有里应外合之势。这还只是外忧。其内,红颜知己董鄂妃一病不起,尽管顺治皇帝多方抚慰,承诺一旦董鄂妃再生一子,一定立其为太子,但董鄂妃的病情还是一日一日地沉重。而最令顺治皇帝烦躁的还是宫中四处充满了幸灾乐祸且不怀好意的目光,包括他的母亲孝庄太后在内。在内外交困的处境下,内心虚弱的顺治皇帝决意大开杀戒,拿江南科考案来立威。不仅相关案犯受到了严厉处罚,刑部尚书图海、白元谦,侍郎吴喇禅、杜立德等人也被顺治皇帝迁怒,被认为审理江南科考案玩忽职守,冠以“谳狱疏忽”的罪名,予以革职或降级的处分。

    至此,这桩轰动一时的江南科场案,在涉及南北党争、江南社事之争、清廷有意打压江南士子兼之宫廷内部争斗的复杂背景下,最终以许多人的家破人亡落下了帷幕。

    但丁酉科场案还没有就此结束,南北闱科考案案发后,弹劾考官成了时髦之举。刑科给事中朱绍凤弹劾河南正、副主考黄、丁澎用墨笔填改考生笔迹,违反了考场规定,礼部也发现山东同考官袁英等人违犯成例而提出纠举,另有举报陕西考官唐赓尧批改试卷时也有违法行为。对这些官员,顺治皇帝只是给以了革职的处理,没有牵连其家属,更足以说明其在江南科场案中大举屠刀,是刻意针对江南士子。

    顺治十六年(1659)闰三月初三,吴兆骞、方章钺以及方章钺的父亲方拱乾、兄长方玄成等一干人被同时押送起行,踏上了前往流放地宁古塔的艰难历程。

    宁古塔比之前顺天科考案犯的流放地尚阳堡更远。尚阳堡(一作上阳堡)在今辽宁开原县东四十里,满语称为台尼堪(“尼堪”是满人对汉人的称谓)。宁古塔在今黑龙江宁安县内,清初其地尚未开化,行人皆视为畏途。罪犯徙居尚阳堡,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命。而徙居宁古塔的罪犯,有的走至半路即被虎狼所食,或被野人所吃,得生者甚少。当时,只有谋逆大罪中的相关人犯才流徙宁古塔。可以说,被判流放宁古塔,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正因为如此,江南士林魁首吴伟业听说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后,自知再无相见之日,写下了一首堪称绝唱的《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魂销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辞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觚。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七月龙沙雪花起,橐驼腰垂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譬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季子即吴兆骞。吴伟业为人谨小慎微,一向很少出言过激,但此诗不但对吴兆骞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还饱含悲愤之情,寓意极深——可以说,吴伟业已经看清了清廷大兴科场案的真正用意。

    按照顺治皇帝的谕旨,吴兆骞的父母、兄弟、妻子都该受到牵连,被一同流放。但朝中尚有不少人同情吴兆骞的遭遇,设法为他开脱,因而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得以留在关内,其妻葛采真也被允许暂缓出关。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而方章钺一家数十口人(方章钺出塞时,幼弟方奕箴因年少免于出塞,三哥方育盛与四哥方膏茂则于次年夏始抵宁古塔)均受到牵连,一同被流放。

    吴兆骞因“审无情弊”遭此大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平白遭此大祸的他心情奇差,这可以从他《出关》一诗中窥出一斑: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清兵入关后,对它的“龙兴之地”辽东地区(今东北)实行了特殊的保护政策——“封禁”,即以山海关为限,严禁关内人出关进入辽东。这种“封禁”政策大约持续了二百年左右。但自清廷定鼎于北京后,大部分丁壮人口都跟随八旗官兵移驻京师,造成了关外地区人烟稀少,土地大量荒芜,因而被流配到关外的人生活都十分艰苦。]

    一行人三月出发,当年七月十一日才抵达极北苦寒之地宁古塔。有种说法,此地即为昔日宋徽宗、宋钦宗被囚禁的五国城。这里没有房屋庐舍,当地人都是掘地为屋居住。且天气极为严寒,寒风如刀,一直要到五月,地面才解冻可锄,须立即种下蔬菜,六七月便要采食,不然一到白露即枯,到寒露时节,根都要烂腐。

    刚到宁古塔之时,吴兆骞身无分文,生活异常艰辛。他经常独坐柴门,用斧子敲击冰块,然后用冰水煮稗子而食。幸好得到难友方拱乾的关照,“解衣推食,得免饥寒”。吴兆骞由此与方拱乾父子成为患难之交,经常“商榷图史,酬唱诗歌”,“谈诗论史,每至夜分”。这些所谓的流人写下了大量诗歌,成为黑龙江地区最早的诗集之一。

    就在吴兆骞、方章钺被押往宁古塔之时,南方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顺治十六年(1659)六月,郑成功称招讨大元帅,率十七万水路大军在崇明岛登陆,开始北伐。一路上清兵不堪一击,望风瓦解。在内地反清志士的引导和帮助下,郑成功军很快攻破瓜州,并攻克了长江的重要门户镇江及其所属诸县。六月二十六日,郑成功部前锋已至南京。七月十二日,郑成功亲自率领十余万大军,连营八十三处,将南京团团围困。

    消息传到北京,顺治皇帝吓得六神无主,打算退位逃回关外,外厉内荏的本性暴露无遗。被母亲孝庄太后指着鼻子一番痛骂后,歇斯底里的顺治皇帝一怒之下拔剑砍碎御座,下令要御驾亲征。孝庄太后急忙派众大臣谏阻,顺治皇帝这才没有再闹。

    十分可惜的是,郑成功围住南京后,自以为破城只在旦夕,没有积极进取,而是释戈开宴,纵情娱乐,致使战机延误,战事拖延了一月之久。而困守南京的两江总督郎廷佐一面假意向郑成功表示要投降,暗中却积极备战。七月二十三日,郑军将士上下张乐歌舞,饮酒卸甲,为郑成功庆祝生日。郎廷佐趁机派军出击,大败郑军。郑军溃退,郑成功立脚不稳,仓促退出长江,返回厦门。

    郑成功败出江南后,江南士民再一次受到清廷的荼毒。清廷出动人马,在扬州、镇江、苏州、绍兴等地大肆逮捕曾经拥护和支持郑成功的人,数千人受到了牵连。这就是清初历史上十分有名的“通海案”。被逮捕的江南士绅,情节严重的被斩首,如清苏松常镇提督马进宝曾多次与郑成功私通信息,被处死。又如浙江慈溪儒士魏耕在郑成功退出江南、张煌言孤军无援而陷入仓皇失措时,亲到张煌言军中劝其再接再厉、不要气馁,也被清廷杀害。情节轻的,也被发配宁古塔为流人。

    可叹的是,正是这些流人一手创建的“流人文化”代表了清朝的关东文化。宁古塔是清朝入关前后黑龙江一带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但文化贫乏落后,到顺治十二年(1655)时,此地依然汉人稀少,也很少能看到书籍。后来清廷大量发配汉人到此为奴,流人带来了大量书籍和中原文化,一度沉寂而荒凉的宁古塔变得活跃起来。在流人中,文学成就最高的公推为吴兆骞。他的《秋笳集》、《归来草堂尺牍》等,在流人文化中占有主要地位。

    流人还留下了大量珍贵文献。吴兆骞到宁古塔不久,便与方拱乾联袂同游“东京城”(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吴兆骞曾写《天东小纪》一文,方拱乾则写有《游东京旧址》等诗,记述宁古塔风物、古迹以及所闻所见,成为宝贵的史料。方拱乾后来根据其在宁古塔的见闻,写成《宁古塔志》(又名《绝域纪略》)一书。其中分流传、天时、土地、宫室、树畜、风俗、饮食等部分,是黑龙江第一部风物志。

    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十九日,正值清廷在江南大兴“海狱”之时,董鄂妃病死。顺治皇帝痛不欲生,开始沉迷于释道。当年九月,他请僧人茆溪森为其净发,决心披缁山林。孝庄太后屡劝不止,以烧死茆溪森为威胁,才迫使顺治皇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但顺治皇帝出家之心依然不死,又改派亲信太监吴良辅代替自己出家。三个月后,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顺治皇帝因染上天花病死于养心殿。因事出突然,民间多怀疑皇帝并没有死,而是到五台山出了家。时年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即位,是为康熙皇帝,并颁诏大赦天下。大赦令下后,被流放的盐商之子程度渊由于在京师认捐钟鼓楼,获准返回了江南。方拱乾也设法筹集了一笔钱,认修京师前门城楼工程,于是一家人就此赎归赦还。

    [不过,方家人的悲惨命运并没有就此结束,继方拱乾举家流放后,其孙与曾孙两代又因文字之祸再次被流放宁古塔。方氏赦归后,方拱乾长子方玄成曾到云南、贵州游历,刚好遇到吴三桂反清,因拒绝接受吴三桂所授官职,被黔抚曹申吉拘留。方玄成假装癫狂发疯,才找机会逃掉。返回江南后,追记在滇黔所见所闻,撰成《滇黔纪闻》一书,内记南明诸多史事。后来方玄成同乡——著名学者戴名世著《南山集》一书,书中关于南明永历朝事多引自《滇黔纪闻》。康熙五十年(1711),左都御史赵申乔弹劾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康熙皇帝下令有司严查审明,结果发现《南山集》中用了南明年号,清廷由此大兴文字狱。戴名世被斩首;方玄成当时已死,也被开棺戮尸,方孝标之子方登峰并其妻、子方式济一齐发配卜奎(今黑龙江齐齐哈尔);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等人免予治罪,入旗;出钱刊刻《南山集》的龙云锷、方正玉也被流放。方式济所著《龙沙纪略》一书,后被收入《四库全,是《方舆中很有名的一本著作。方式济的儿子方观承每年都徒步出关探望父亲、祖父,因此而亲历山川险要,饱阅人情世故,后来竟然因为阅历官至直隶总督,成为乾隆一朝不经科第、不由军功而官至封疆大吏的极少数汉人之一。]

    方家人走后,吴兆骞的生活更加孤苦艰难。他感慨自己的身世,写下“寄羁臣之幽愤,写逐客之飘零”之句,由此更加思念江南的故乡,殊不知江南已经今非昔比,物是人非。鳌拜等顾命大臣崇尚武治,对江南士民的态度较之顺治皇帝更为激烈。

    先是顺治十八年(1661)春,庄廷私著明史案发。庄廷,浙江乌程(今湖州市)南浔镇人,出身一个巨富而知书的家庭。入清以后,庄廷趁明天启朝大学士朱国桢一门败落之际,以银千两将朱国桢生前所撰明史稿本购得,并广聘名士,增补天启、崇祯两朝史事,辑成《明史辑略》,未及刻印,庄廷就于顺治十二年病故。其父庄允城费时五年,于顺治十七年冬将书刻成,刊行于世。由于书中有诋毁贬斥清朝的文字,如称清太祖为建州都督,直呼努尔哈赤;再如自天命至崇德皆不书其年号,相反,于南明隆武、永历则大书特书等等,因而书刊行后,不断有好事之徒前来恐吓,借以勒索钱财。当时归安县知县吴之荣罢官居家,欲通过索诈而偿还八万两赃款以复官。事情不成后,他便指使前任浙江粮道李廷枢向湖州知府陈永命告发此事。不料,陈永命早已接受了庄允城数千金的贿赂,拒不审理。吴之荣恼羞成怒下,将购得的初刊本呈交法司。清廷得悉消息后,遂兴大狱。凡刊刻、参校、藏书、售书者,以及失职之官吏,均株连治罪。此案牵连极广,直至康熙二年(1663)才最后了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顺治十八年(1661)六月初三日,江南“奏销案”起。清军南下时,在江南遭到过激烈的抵抗,是以对江南之地征收的赋税格外重,以苏州、松江等府为最。即使是鱼米之乡,也经不起苛捐杂税的反复折腾,因此往往是旧赋未清,而新赋已近。仅两江总督郎廷佐上任后,在校阅赋籍时,发现江南自顺治八年至十三年积欠钱粮已经多达四百余万。但清朝廷因战事频仍,财政窘急,多次严颁催征积欠之令。江宁巡抚朱国治为了逃避责任,造了一份名册,上面列着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和溧阳县绅钤之“抗粮”不交者一万三千五百余人,衙役人等二百五十四名,要求朝廷按名单严提究拟。清朝廷看到名册后,批示道:“绅钤抗粮,殊为可恶。”经刑部察议后,决定现任官降二级调用,士绅黜革,衙役照章治罪。于是,四府一县之士绅被黜籍者达万余人,被逮者也有三千人,得免者寥寥无几。整个江南为之震动。顺治十六年(1659)的进士第三名(探花)叶方霭,仅因欠银一厘即被黜免,因此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的说法。

    [叶方霭,江苏苏州昆山人,与吴兆骞同科中举。之后也被押到北京参加了瀛台复试,不过他顺利通过了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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