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成都府为中心的汹涌暗潮相对应的,是乾天殿内日复一日的激烈争执。

    根据最新设定的五级行政区划,刚刚更名的重庆路共有十一州,四十二个郡,一百多个县,加起来是足足一百七十多个官帽子。

    这些官位分散开,每一个都不算太重要,但是如果将他们集合起来,那可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所以白秋雨、段少杰、郭奉节等人都是各施手段,努力争取每一个名额。

    在各大派系激烈的争执中,那一百多个县令是最先讨论完的,基本上有七成都落入了各派系的手上,唯有最后的三成则是原重庆府路官员与无派系的官员。

    但是那四十二个郡守和十一个州牧的人选,却是一直拖到五月底都还没讨论出来。

    被许烜熔拖着天天待在乾天殿里面听争吵的姚若愚终于是按捺不住脾气,狠狠发了一通火,勒令他们必须在六月前确定人选,否则到了六月,所有还没确定的全部由他来指定。

    迫于姚若愚的压力,众人不得不在许多方面做出妥协和调整,于是一个个郡守的人选接连确定,但是到了讨论州牧人选的时候,各方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现在十一个州牧,已经有十个定了,依次是渔州州牧白俊儒、涪州州牧杨苑、黔州州牧郑半水、万州州牧穆景、夔州州牧盛成皿、忠州州牧陈徒、思州州牧屈枫、开州州牧蔡照、恭州州牧张山水、昌州州牧倪鼎,还有一个播州州牧的人选没有定。

    围绕着这最后一个州牧,各大派系只差没有撕破脸了。

    不过众人还算是保持清醒,现阶段也只有副部长一级参与争论,白秋雨、许烜熔、宋凯、郭奉节、文远才、段少杰六位部长始终没有说话。

    “这施明舟自幼才名响彻叙州当地,三岁识字,七岁作诗,所著诗章《叙州五水论》那可是得到白鹿原大儒赞赏的,这等人才,给他一个播州州牧的位置还是屈才了!”

    礼部副部长樊华怒气冲冲地瞪着对面出身自大理遗族的段甲,仗着对方不过是工部水利厅厅长,比自己官位低一品,口水沫子几乎都要喷到对方脸上了。

    瞧见段甲被喷的狼狈不堪,段少杰微微皱眉,看了眼文远才,后者则回头看了眼身后一人,那名官员当即出列拱手道:“施明舟是人才,可是本官看那蒋川行也不弱啊!担任西充县令时矜矜业业,将原本贫瘠荒凉的小县城打造成了不输顺州州治南充县的知名大县,升任那播州州牧并无问题。”

    看见刑部副部长杨锋出面支持大理遗族,白秋雨面色微微一沉,扭头看向文远才,后者则是面色木然,如若未觉。

    “臣赞成那施明舟担任播州州牧。”

    这时,韩德让缓步出列,朗声道:“臣虽然来文邦不久,但是早已听闻那施明舟才华横溢,昔日我大文灭金时更是连做数十诗篇,赞颂我邦伐金乃是义举,激励了将士士气。”

    段少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所以韩大人的意思,是说我邦灭掉大金,全亏这施明舟的数十诗篇咯?敢问大人将我文艺军上下置之何地?将那浴血奋战的前线将士置之何地?”

    杨锋笑了笑,颔首道:“就是说,泼天功劳全部给了那施明舟,知道的是我家王爷统领有功,各位将军带兵有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大文上下全靠这施明舟一支笔打下了川渝大地。”

    韩德让闻言面色一沉,冷冷道:“本官从未有抹去文艺军上下功劳的意思,只是州牧之位至关重要,若是将一个县城打理好就有资格晋升州牧,那么我大文那么多县令,有多少人可以晋升上来?”

    “所以韩大人是说做官别努力,反正安心做个县令就可以了咯?”刑部另一位副部长陈金波冷笑道。

    瞧见韩德让被对方数人围攻,白秋雨眉头一皱,樊华和户部另一位副部长曹俊也纷纷出面出言,和对方数人争执不下。

    “本官认为,要做好县令,就需专注一地,要做好郡守,就要放眼全郡,要做好州牧,怎么也要关心我邦整体局势,那施明舟能在担任县令之时已经关心对外战事,号召百姓积极参战,这才是一州州牧的风范。”

    听见韩德让这番反驳,宋凯、许烜熔都是各自点头,樊华、曹俊两人也是纷纷出声赞同。

    看着双方在下面叽叽喳喳争吵个不停,姚若愚颇为无趣,本想趴在桌子上,可是瞥见许烜熔警告的目光,不得不正襟危坐。

    突然,宋凯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清楚地在众人耳中响起,顿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停止了争论,扭头看向这位自朝会开始就始终冷眼旁观的兵部部长。

    “所谓的功绩,具体指的到底是什么?”

    也不看向他人,宋凯直视前方,漠然道。

    众人都是一怔,白秋雨稍稍斟酌,沉吟道:“自然是是否关心我文邦大业。”

    宋凯唇角微微一撇,冷漠道:“依本官看来,为官的功绩真正要看的,是是否造福了一方百姓。”

    “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话固然不假,满腹经纶的人总比大字不识的白丁要更适合为官一方,”冷眼扫了众人,宋凯淡淡道,“可是……”

    听见这声“可是”,所有人都是心头一紧,听着宋凯继续缓缓说道:“一味崇尚诗作华章,认为作诗好坏等若为官好坏,那才是蠢不可及的事情。”

    无视了白秋雨等人骤然铁青的脸色,宋凯冷冷道:“若是我大文城邦上下,从各位公卿到市井草民,全部接受了这等论调,我大文今后岂不是沦为文人风流之地?华丽的诗篇刮骨的刀,若干年后,我大文可还有当初征川伐金的勇气?可还有那胆敢以弱搏强的虎胆?”

    “若是一部上佳的诗稿就能成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若干年后,我大文上下必然尽是只晓得钻研文章的老夫子,”眼神骤然一冷,宋凯厉声质问道,“可还有能提剑上马,纵横沙场的猛将?”

    始终负手立在吏部众人阵前的许烜熔轻轻一笑,缓声道:“但凡为官,必当重‘实务’二字,写不出好诗不要紧,能写报告就行,归根结底,为官好坏,就是能否打理好当地。”

    一时间,乾天殿内寂静无比,诸位官员沉吟着宋凯与许烜熔的话语,心头感悟不同,而白秋雨、韩德让、段少杰等人则是神色各异,却也没有说话。

    走到他们现在这个位置,宋凯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还影响不了他们的情绪,之所以会沉默,是因为他们正在思考这番话到底是宋凯和许烜熔自己的意思,还是姚若愚的意思?

    宋凯不提,这人向来高冷倨傲,有时候连姚若愚都敢反驳,极有可能是他个人意见。

    但是许烜熔不同,已经摆明即将成为王妃的她,一言一行都会带有文王的烙印,所以朝会至今,不光是她,连吏部的众人都极少有说话,就是担心影响局势。

    可是此刻许烜熔突然出声赞同,是否意味着其实是姚若愚在赞成宋凯的看法?

    这自然是众人心底的各自思忖了,也没人会傻到询问出来,不过因为宋凯与许烜熔的先后出声,这播州州牧之争也终于尘埃落定,由更胜实务的蒋川行担任。

    到了此刻,十一位州牧尽数商定,最后还剩下的,就是重庆路指挥使的人选。

    依照之前商定的行政区划,川蜀定为四川路,重庆府路定为重庆路,两路各设一位指挥使,类似于宋朝的经略使,但是指挥使的权力比经略使更大,几乎统管了当地军政两权。

    短暂的安静后,白秋雨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半步,作揖道:“殿下,微臣举荐顺州州牧黄宽宽,担任重庆路指挥使。”

    “臣附议。”韩德让当即出声附议,随后朱青、李德等人纷纷出列,连声支持。

    段少杰冷哼了一声,一抖大袖缓步而出,朗声道:“禀王爷,微臣举荐达州州牧段理,担任重庆路指挥使。”

    他这边刚刚说话,工部和刑部的众人也纷纷出声附议,而文远才在短暂沉吟后,也随之出列支持段理。

    瞧见双方实力均衡,白秋雨微微皱眉,正欲说话,就看见郭奉节忽然上前半步,缓缓道:“臣附议,段理资历、功绩均为第一人选,可胜任重庆路指挥使之位。”

    不曾想向来保持中立的郭奉节居然站在了大理遗族这边,白秋雨一时压不住情绪,眸透怒焰地瞪视过去。

    因为郭奉节的表态,礼部众人也纷纷出声支持段理,一时间殿内支持段理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白秋雨等人。

    看见郭奉节居然也支持段理,姚若愚不禁愣了愣,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前者神态自若,只是朝着自己微微一笑。

    姚若愚见状挑了挑眉毛,在看到对方笑容的时候,他忽然多少猜到了郭奉节的心思,不觉莞尔一笑。

    似是猜到姚若愚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郭奉节也是微微一笑。

    瞧见众人越吵越凶,姚若愚敲了敲桌面,不曾想因为下面太吵,竟然没人听见,好在陈萌扶刀上前半步,厉喝道:“安静!”

    环顾安静下来的众人,姚若愚微笑道:“重庆路紧靠宋蒙蛮三国,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极为重要,诸位的争论本王也听了,心中也有了人选。”

    白秋雨、段少杰等人闻言俱是紧张起来,他们知道无论己方之前做了多少努力,联合了多少人,最终敲定这个人选的还是高台上那名年轻男子。

    面对众人或紧张或淡然的目光,姚若愚笑了笑,看向门外那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儿的人影,朗笑道:“徐兄,进来吧!”

    循着他的目光,除了许烜熔和宋凯,殿内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在看见那人的时候,屈枫、倪鼎等宋朝旧臣俱是失声惊呼,白秋雨等人则是纷纷皱起眉头,已经知道姚若愚将会任命此人为重庆路指挥使的他们,都在心中猜测着此人身份来历。

    众人里面,郭奉节在见到屈枫等人失态后,心头忽然有所明悟,不觉有些惊讶地看向姚若愚。

    面对他的目光,姚若愚则是微微一笑。

    全然无视四周众人的目光,那道人影跨过门槛,缓步走入乾天殿,沿着中央红毯一步步来到姚若愚所坐的高台前。

    这是一名接近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穿一袭紫色华袍,腰间系有一块纯白无瑕的玉佩,浑身上下流泻出一股儒侠混合的写意风流。

    凝望向笑意温和的姚若愚,年轻男子也是淡淡一笑,缓缓拱手作揖,声音也于此刻响彻寂静的大殿。

    “臣徐静淼,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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