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乃迷途旅人,幸得成老板所救,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秦秾华道:“成老板若是丢失了这批货物,整个商队的人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既如此,还不如现在拿起武器,尽力一拼谋条生路。虽然我们不见得会胜利,但你们必然会有所伤亡。再者,诸位若是血洗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商队敢路过这条路吗?”

    秦秾华话音落下,两边队伍都躁动起来。

    瘦高男子露出迟疑神色,矮壮男子无动于衷。

    秦秾华的目光扫过对面一张张面色各异的面孔,朗声道:“乱世活着本就不易,大家刀口舔血,不正是为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吗?若是各位愿意退让一步,不但成老板记你一个恩情,诸位在来往商队中也会博一个贤名。小女子斗胆,请好汉们高抬贵手,放商队一条生路!”

    “你说放我们就放?哥哥们出来一趟岂不是亏大了?!”矮壮男子骂道:“你个小妇滚……”

    “可以。”一个此前并未出声的声音响起,马贼散开,一个三十出头的健壮青年骑马走出,目光落在秦秾华身上,道:“但要加上一个你。”

    商队立时沸腾起来,谁都知道毘汐奴已经成婚,有一个高大冷酷的相公——对了,她那相公呢?

    栖音手握秦秾华给的那柄小刀,猛地站出人群,如母鸡护仔一般挡到了她的面前,憎恨的目光像是要在骑马青年脸上戳出一个洞来。

    健壮青年道:“你留下来,给我做压寨夫人,商队里的财物,我一分不取,还会派人将他们安全护送至下一个城。”

    “你是他们的首领?”秦秾华道。

    “正是。”

    秦秾华扬起嘴角,道:“……找的就是你。”

    健壮青年面露不解,刚要说话,一只凌厉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忽然穿透夜色,在马群沸腾之际猛地贯穿他的身体。

    “敌袭!有埋……伏……”

    喊话的人头飞了起来,余音仍在发出,他目光向下,惊惧而略带茫然的眼睛瞧着鲜血喷涌而出的无头身体。

    噗噗噗!

    长柄大刀扫过贼群,扬起一排飞散的头颅!

    马群嘶鸣扬蹄,马贼纷纷呐喊吼叫,混乱中噗嗤一声,一颗落地的头颅被马蹄踩得稀烂,红中带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杀了他们!”

    不管三七二十一,马贼冲向商队防线。

    提前分发到刀剑的商队成员虽然惧怕,但身后就是戈壁,退无可退,只能挥刀乱砍——刀光闪烁间,有马匹倒下,有伙计倒下,也有凶神恶煞的马贼双拳不敌四手,稀里糊涂就被砍了个缺。

    秦秾华第一时间被栖音拉到了身后,一名落马的马贼瞧见她,以为捡了个漏,提刀冲砍而来。

    “杀——”

    他没有料到,那个干瘦的女人会措不及防向他扑来,马贼倒地时还不甚明了,锋利的小刀刀尖就已经戳进他的眼窝。

    “啊啊啊啊啊!!!”

    栖音神色癫狂,紧握的小刀化为一条虚影,猛刺在面目全非的男子脸上。

    杀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个吃人的社会,胡人吃汉人,汉人吃女人,难道女人天生就该是两脚羊吗?

    “平儿,受着罢……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啊……”娘亲泪流满面的面孔还历历在目,她的血液却在身体里沸腾,再也不会冷却。

    她不再信命了。

    娘亲信了女人的命,溺死在河边,衣裳却分毫不湿。她做牛做马一生,死后还要成为两脚羊重新出现在锅里。

    而她决定反抗自己的命,谁让她活不下去,她就让谁活不下去!

    她赌上她的性命,而她赌赢了!她杀了她的夫君,为大丫二丫三丫都报了仇!那个好吃懒做,只会打女人的男人,她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他拳打脚踢下逆来顺受的男人——他死在她刀下的时候,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她不再是赵平了!她是平而不鸣的栖音,她不会再害怕任何一个男人!

    白花花的脑浆溅到她嶙峋的额骨上,她气喘吁吁,像头凶猛护崽的母犀牛,重新挡在秦秾华身前。

    “大哥!大哥!”矮壮男子骑着马冲到贼首落马的地方,弯腰伸手,竭力想要救起地上男子。

    贼首腹部中箭,单手捂着箭伤,咬牙向其伸出的右手伸去,矮壮男子用力握住男子的手,脸上刚露出欣喜笑容,一片泛着冷厉银光的刀尖就从他的胸腔刺了出来。

    “大……哥……”矮壮男子怔怔看了眼胸口里刺出来的刀尖,抬头看向瞪大双眼,面无人色的青年,道:“对……不……”

    长柄大刀一挑,矮壮男子随着一串刀尖带出来的血珠腾飞。

    高高抛起,重重跌落,扬起飞灰一片,一动不动。

    “好汉饶——”

    青年话音未落,脖子先凉,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的感受是脑袋像球那样在地上滚了一遭,口鼻沾满尘土。

    玄衣少年策马前行,冲出贼群的同时再带走一人,他大刀阔斧地解决了试图冲击商队防线的马贼,不过片刻,马贼尸首生生分出两军界限。

    少年昂首立于两军之间,寒冷的月光映在少年半边脸庞上,火光和鲜血印在另一边,有如修罗再世。那双沾着血色的眼眸残暴冷酷,缓缓扫过吓破了胆的贼群。

    “谁敢再靠近一步?”

    刺目的鲜血从刀尖淅沥沥落下,在地上汇出一片巴掌大的血窝。马蹄下,是面色惨白的瘦高男子。

    “二当家——”贼群中有人喊道。

    “别管我!”瘦高男子咬牙道:“杀了他们,为大当家报仇!”

    短暂的寂静后,马贼群响起群情激奋的叫喊声:

    “他们杀了大当家和三当家,我们和他们拼了!”

    “血祭他们为大当家三当家报仇!”

    “杀了他们!”

    喊声很高,马蹄子却始终只在原地动弹。

    瘦高男子的脸色由白转红,横在脖子上的刀刃割破了激动的喉结:“还愣着干什么?!杀啊!”

    “你是他们的二当家?”秦秾华走出商队。

    瘦高男子别过头去,硬撑着不说话。

    秦秾华缓缓走到他面前,她步伐轻柔,气质出尘,甩出的一巴掌却如烈火烹油。

    众人目瞪口呆,连原本嘈杂的马贼群都寂静下来。

    “你对他们有情有义,为何对无辜之人却为鬼为蜮?”秦秾华俯视着倒地的青年:“我问你,商队可曾欺压你们?”

    瘦高男子怒瞪着她,眼中似在喷火,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秦秾华替他回答:“商队不但没有欺压你们,甚至体谅你们同为汉人的苦楚,成老板宅心仁厚,一路都在丢下过冬的生活物资,你们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心中难道没有丝毫愧疚吗?”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本就是天道!这世道若不吃人,怎么活得下去?!你和他——”瘦高男子恨恨的目光移到秦曜渊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上:“你们都是胡汉杂种,怎么都有法子活下去,我们呢?!我们汉人——被夺了田地,夺了女人,夺了祖辈积蓄,为奴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只是在街角睡了一晚,第二日就会变成肉铺售卖的两脚羊进别人肚子!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双眼通红,激动的脖子几次擦过锋利刀刃,流下新的血流:

    “世道逼我们吃人,我们还能怎么办?!”

    秦秾华浑然不惧,掷地有声道:

    “谁逼你吃人,你就杀谁!向无辜之人举刀算什么本事?!”

    “我们本不想杀人,是你们埋伏动手,杀我大哥三弟——”瘦高青年咬牙切齿:“我——”

    他刚想起身,横在脖子上的大刀就敲到了他的肩上。虽是刀背,然气力惊人,如大山压肩,让他登时跪到地上,整个上身都阵阵发麻。这一下,让他再次刷新对马上少年的力量认知。

    “你们抢走商队的货物,就是在送这一百人去死——”

    “成老板自己只有两件冬衣过度,这几日却扔了不下三十件冬衣下去,你们缀在车队后边,来一次成老板就扔一次粮,光是每日扔给你们的米粮就是车队一日所需的两倍——成老板体谅你们失去田地的农民,从来不加苛责,他的仁慈,却换来你们步步紧逼,恩将仇报!”

    “夏人夺你们地,抢你们妻,商队给你们粮,赠你们衣——你们不杀夏人,反而要将刀尖对准帮助你们的人,这究竟是何道理?”

    火光照耀着瘦高男子渐渐失去气势的面庞,他的面庞慢慢红了,眼神也从秦秾华的逼视下躲了开。

    秦秾华再次替他说出了答案:

    “因为商队比你们疲弱,就如同你们比夏人疲弱!”

    她抬起眼眸,凌厉冰冷的目光扫过对面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弱者就应被强者食肉寝皮?这是谁定下的天道?你们被夏人欺压的时候,心里可曾认同这天道?”

    她的话就像扔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一道道涟漪在一张张原本麻木不仁的脸上重新出现。

    没有人自愿落草为寇,没有人愿意就这么认命!

    每个走投无路开始吃人的人,都有一段惨痛的过去。

    若是认同这天道,他们早就引颈受戮,成了一具剔得干干净净的白骨。

    “你们放下锄头拾起屠刀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反抗这吃人的天道吗?!”

    “如今的你们,和那群禽兽不如的夏人又有什么差异?”

    “就因你们如今还不吃两脚羊吗?!”

    没有人敢直视她的双眼,商队中也有人热泪涟涟。

    瘦高男子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可是她的话却像尖利的刺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心灵深处最后的遮羞布。

    最不愿记起的回忆在他眼前翻涌——

    夏皇御驾亲征,挥霍无度,为填补军粮空缺临时征“羊”,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他从小长大的村子里烧杀劫掠,他的爹爹是村正,带领村人反抗失败后,被夏人开膛剖腹,穿在木架上活活烤死!

    他的娘,他的妻子,统统死在夏人刀下!

    他六岁的女儿,被为首军士带走,说要进献给夏皇享用!

    他打猎归来,看到的却是烧焦的人间炼狱,他捡起地上的屠刀,想的是要杀光天下夏人!

    可是……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落草为寇的头几年,他杀了不少夏人,可是杀夏人太麻烦了,得不偿失,容易惹来官兵围剿。

    大哥和他说,还是劫掠汉人商队的好,汉人懦弱,只要手里握着刀子,他们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没说话,但是心里早已认同。

    “爹爹,爹爹……这是妮妮第一次绣的帕子,送给爹爹啦!”

    女儿甜甜的童音忽然响彻耳畔,瘦高男子失去全身力气,向前倒去。

    秦曜渊眼疾手快收回大刀,男子跪在地上,右手五指攥住了那一窝血,鲜血从他颤抖的指缝里溢出。

    他没有抬头,但是不断有泪珠从他下巴滚落。

    皮甲胄下那张褪色的绣帕,像要烫穿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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