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城外一望无际的鲲泽湖,无数坚甲利兵隐在树林中, 道路边,将所有有意前往鲲泽湖秋游的旅人都挡了回去。

    手段还算温和。

    前半句“将军和夫人在前游湖”, 就能让一半的人打道回府,后半句“不愿被人打扰”,就能让剩下一半的人丧气离开。

    偌大的鲲泽湖边, 只有一一处人烟。

    几只肥美的大闸蟹在石板上烤得金黄,切片牛肉在大闸蟹身边围了一圈,牛肉底下铺着烤干的茶树菇和切片杏鲍菇、松茸。香喷喷的动物油脂从蜷缩的肥牛中溢出,惹得菌菇又是一阵颤抖。

    蟹菇牛肉的混合香气顺风飘出十里, 让守在远处路口的将士也食指大动。

    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拿起小油杯里的羊毛刷, 一手按住随风飘动的大袖, 轻轻刷了刷正在炙烤的烤物。

    烤盘上滋滋作响。

    当油脂大多吸收进金黄的蟹壳后, 秦秾华拿起长长的木箸,夹起一只最肥的秋蟹放入秦曜渊碗中。

    与此同时,她的碗里也多了一片色泽最为漂亮的松茸。

    秦曜渊放下木箸,徒手去拿碗中秋蟹,她连忙提醒:“小心烫手。”

    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碗中秋蟹, 顿了顿, 放心地整个拿了起来。

    “火里都扒过螃蟹了, 还怕这个?”

    他这么一说, 秦秾华就想起了两人在峡谷里流浪,以螃蟹野草充饥的那段日子。

    一个自觉死到临头的人,本能就会开始占到上风。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经历,竟然是她过得最无拘无束的日子。

    金雷十三州已经光复,无论栖音有没有顺利将信带到玉京,他们的身份也都暴露在即,天寿帝的圣旨一旦到来,就是他们启程回京的日子,回京后,再想像如今这般亲密是绝无可能了,她或许会开公主府,或许还会留在宫中,但他——一个战功累累的十八岁皇子,太子不可能容忍他留在禁宫生活。

    回京便是分离,而她必须回京。

    她该如何安抚少年?

    她夹起碗中松茸放入口中,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要对少年说的腹稿,舌尖品出的只有苦涩。

    郁卒带出胸口到咽喉的痒,她竭力咽下已到嘴边的咳。

    少年利索地拆掉烤蟹的两只大钳子,一口吸走钳子里的嫩肉,道:“听说鲲泽湖里的大闸蟹是金雷一绝,只可惜你对有壳的水产过敏。”

    “所以你要替阿姊多吃几只才行。”秦秾华将烤得正好的又一只大闸蟹放进少年碗中。

    礼尚往来,他也夹了一片烤得正好的牛肉,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直接送入秦秾华口中。

    他瞥到在她耳边随风微动的碎发,忽然道:“冷吗?要不要披件大敞?”

    刚刚十月,秦秾华的衣着已经跨入了十二月。

    要是再加一件大敞,她就可以直接去过寒冬腊月了。

    “不必了。”她摇摇头。

    “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此垂钓,那时的鲶鱼最是肥美。”少年道:“瀛洲刺史府中的厨子自称他最拿手的菜是三春珍脍鲶鱼,我和他说了,要是喂不胖夫人,我就拿他喂鱼。”

    “渊儿……”

    在外,秦秾华通常叫他伏罗,如今听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少年若有所感,抬起的眼眸中失了懒洋洋的闲适。

    “金雷统一,陛下就该下旨了。”她说:“我们呆不到明年夏天了。”

    “下旨又如何?”他说:“我们有兵有马,你想要天下,我给你打下来,为什么还要回去仰人鼻息?”

    秦秾华沉下脸:“我是大朔的公主,绝不可能对大朔兵刃相见。”

    “那我呢?”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渊儿……”

    少年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螃蟹,起身走了。

    秦秾华看着他走远,心越来越沉,少年走到马前,停下脚步,半晌后又大步雷霆地走了回来,脸色比离开前更黑。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拿起残蟹,壳也不拆了,直接放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

    “我贱!”他恶狠狠道。

    秦秾华那颗沉入冷水的心又浮了起来,她不由对他绽开笑颜。

    “渊儿……多谢你。”

    恨恨的咔嚓声渐渐停了,他迟疑许久,低头掩饰神情,沉声道:“回去之后,他们叫你嫁人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渊儿不必——”

    “伏罗。”他抬起眼,神色阴鸷。

    “……伏罗不必忧心。”

    除了自己,天底下恐怕只有眼前的少年最了解她。

    顺着一个称呼,也能潜入她的内心,第一时间掐灭她心里的退缩之意。

    ……

    十二月底,最新一期真武解放报新鲜出炉。

    秦秾华坐在瀛洲府邸的书房内安静看报,数个火盆一起供热,屋内暖如初夏,推开一半的窗户里框着少年的身影,他站如青松,身姿笔挺,一张冷脸正对着向他汇报的柴震,乌黑深沉的眼眸里毫无波澜。

    他的视线无意间投进室内,将三心二意的秦秾华逮了个正着。

    雪化春来,少年眼中炙热。

    秦秾华脸上一热,故作平静地低下头重新看报。

    窗外,秦曜渊收回视线,落回柴震身上时,眼神又冻结成冰。

    “……确定是在妫州吗?”

    “确定,属下已经派人查探回来,确有百姓见过刘不在妫州出没。”柴震顿了顿,问:“将军是再派人核实,还是……”

    “你去清点三百轻骑,我们今晚就走。”

    “属下领命。”

    柴震离开后,秦曜渊回到室内,不待秦秾华反应就把人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

    种玉见状,立即悄悄溜走。

    “你做什么?”秦秾华在失重环境下不由勾住他的脖子。

    少年把她抱到铺着金色斜阳的罗汉床坐下,窗外,微风徐徐,一尾红色锦鲤在清澈池面上打出一片波澜。

    “我今晚就要走了。”他说。

    原来是这样。

    秦秾华从善如流道:“我给你收拾衣物,你还想带什么出门?”

    “阿姊从来都不留我。”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低声道:“要是我这一去不复回,你——”

    话音未落,少年头上就挨了一下。

    秦秾华没留力,因为她被他说得心里一跳,疾声道:“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幽幽叹道:“阿姊天天心里丢下我一人去死,我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指头……”

    秦秾华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最迟后日。”两人的鼻尖相撞,他在她的唇边轻声道:“到时阿姊要出门迎我。”

    她笑道:“好。”

    当天夜里,刚停没两日的雪花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秦曜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不得不走,脸上的纠结看得秦秾华都不由发笑。

    她把少年引到妆镜前坐下,解下他头上的束发织带,用木梳轻轻梳开一捧微卷的墨发。

    少年安静地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中她的影子。

    她梳理好了他的一头长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冠为他戴上。

    黑色丝帛制成的玄色小冠拢住他浓密的墨发,秦秾华将其调整到适宜高度后,满意地松开了手。

    秦曜渊摸了摸头上的崭新小冠,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阿姊给你戴的。”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满意。

    “那你要每次都给我戴。”

    “好,阿姊在的时候,每次都给你戴。”秦秾华趁他还没起身,借着地势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你回京之后,阿姊再为你办盛大的冠礼。”

    他站起身来,火速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又落下唇印亲了亲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个吻后,他说: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记不清。”秦秾华把人一把推出门:“欠你的太多了。”

    少年回头,夜雪掩映着脸上桀骜豪迈的笑。

    那一刻,秦秾华的挽留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最后,还是沉默地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之中。

    ……

    三百轻骑快马加鞭,在日出那一刻赶到了妫州城门。

    城楼守卫见到熟悉的玄色身影,大喊着拉开城门。

    三百轻骑鱼贯而入,奔入妫州街道。

    按照情报,刘不落脚在妫州如归客栈,秦曜渊直奔早已被精兵包围进来的客栈,利落翻身下马。

    柴震随手点了十人,随他和将军一同入内,其余人则加入包围,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曜渊一刀挑开门内铁锁,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留着一盏小灯的客栈大堂。

    趴在桌上值守的伙计猛地跳起,睡眼惺忪地放着狠话:

    “你、你们是谁……我要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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