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秾华正在花丛边逗弄一只四脚朝天的甲虫,闻声立即抬头往来,然而它的主人叫了它的名字,却没有看它。

    王后看着戴有面具的秦秾华,秦秾华也静静地看着她,捅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一层纸,谁都不会意外。

    两人的目光在无声的对峙里厮杀。

    王后灼热锐利的目光好似透过假面,直接刺入了她灵魂深处。

    “面具,以后别戴了。”

    她一字一顿道:

    “你就是化成一捧灰,我也能认出你原本的模样。”

    一名内侍在此刻从游廊奔入花园,他神色恐慌,下石阶时,甚至左脚绊右脚,自己跌了一跤。

    他面如白纸,爬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石桌面前:“禀王后,朔帝带领三十万先头部队急攻乌孙,还有六十万朔军正在赶来,王城已经进入战时状态,王上口谕,禁军调配,皆由王后一人做主。”

    听闻乌孙陷入亡国危机,眼前的一国之母竟然扬起嘴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知道了,你下去罢。”她含笑道。

    内侍离开后,王后举起最后一杯酒,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倾洒在铺满月光的地上。

    “这一杯酒,敬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所有惨死于逆贼刀下的狐胡先辈。”

    酒杯落到地上,渐渐滚远,王后起身,猛地打翻了已见胜负的棋局。

    “这盘棋,没有意思。”乌孙酒激出的红血丝爬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中尽是失望:“毘汐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告诉过你,你想站得比谁都高,就必须把所有人踩在脚下……不能心存温情。你必须做一把冰冷的刀,才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即便是一时的仁慈,也会将你拖入无间地狱。”

    “你如果狠不下心,不如回去嫁人生子,做举案齐眉的美梦,也好过卷入漩涡,粉身碎骨。”

    她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走向宫殿。

    王后单薄的背影在游廊中停顿了片刻,背影有些佝偻,几名宫女模样的身影围了上去,不一会,拥着她继续往前走。

    很快,她的背影隐入华丽宫廷的茫茫夜色,没有第二次停留。

    秦秾华踏上游廊台阶,走到她刚刚停留的地方,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一滩难以想象是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的浓稠鲜血,躺在曾经洁净的地面上,无声地看着她。

    脚步声从秦秾华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从阴影中现身的乌孙王。

    他身穿朝服,神色疲倦,好一会的时间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长廊寂静,月色清冷。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也忘了下跪。

    她不由地注视着那双充满怜爱和痛苦的眼睛,看得久了,那双深邃的眼窝,让她看出了另一个轮廓,一个日日都在镜中相见的轮廓。

    脑中的许多迷思,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她心神的剧变一定在眼中透露出来。

    不然的话,那双黯然的浅紫色眼眸为何会升起希望,用期盼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游廊另一端的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十步,很近,又很远,宛如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让她双腿沉重,驻足不前。

    一阵夜风吹过,摆动两个人的衣角。

    “……毘汐奴,回来吧。”乌孙王开口,神色哀戚。

    第133章

    “既没来过, 谈何归去。”

    秦秾华向乌孙王行礼,转身离开。

    落在后背上的目光挥之不去, 她始终没有回头。

    此夜之后,乌孙王连续罢朝四日, 乃登基之后前所未有之举。

    御医整日整日地进出王寝, 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 王城中弥漫的除了乌孙王病重的流言, 还有朔军兵临城下的恐惧。

    三十万急行军在大朔章和帝的带领下,将乌孙王城包围得滴水不漏, 城中物价飞涨,百姓惶惶度日, 秦曜渊自由来去王城和王宫,已经无人在意。

    耳房内,无忧无虑的狮子猫跳上少年双腿又被无情扫下, 委屈地叫了一声。

    两人坐在坐榻上, 神色不一。

    “现在突围还来得及。”秦曜渊道:“朔军左翼兵力空虚, 我带五千精兵,能够带你安全离开。”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底牌。”

    少年拧起眉头:“……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秦秾华轻声道:“她没有时间了……我如果此时离开,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

    他沉默半晌,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阿姊的枪,阿姊的盾……哪怕刀山火海, 你也去得。”

    秦秾华定定地看着那双沉稳而深情的眼睛, 同样握紧了他的手。

    十根手指相互交叉, 掌纹脉络交叠, 秦秾华胸中翻涌的感情一如他炽热的手心。

    “多谢你。”

    秦秾华微微坐起,身体前倾,将一个温柔依恋的吻印在少年嘴唇。

    “陪我走到这里。”

    少年反客为主,将轻吻推进至喉咙口。

    她因缺氧眩晕,也因少年毫无保留的爱意眩晕。

    “你和我的最后,还长着。”他松开她的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像要把这些话刻在她的心上:“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说过了——如影随形,永结同心。”

    “所以,不用谢我。”他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紧握着她的手:“你存在,我才会存在。”

    耳房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一名宫女在外边说道:

    “盈阳,王后有请。”

    ……

    盈阳,阳光盈满。

    秦秾华走在盈满阳光的宝石御道上,沐浴烈日光辉,皮肉下的血流却如同地下河流,冰冷,刺骨。

    王后斜躺在一张镶满宝石水晶的罗汉床上,单手撑腮,出神地望着一束射进王寝的斜阳。

    那束斜阳刚好从她头顶经过,洒下些许光点,杯水车薪般的余光照不亮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她怔怔地看着,直到秦秾华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响起。

    她看都没有看她,说:“你还是戴着面具。”

    秦秾华沉默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伪装和行礼都没有意义。

    殿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是殿中唯一一人,明明病重,却不见丝毫狼狈,妆容精致,发髻优雅,一身火红的长裙广袖,袒领中**半露。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反而使她更具风韵妩媚。

    “你和小时候一样,总有自己的主意,下了决定之后,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自言自语道:“……像我。”

    秦秾华开口:“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你是我用着药的时候生下的。”她忽然说:“大夫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于是我把你生了下来。原本,你会回乌孙,在乌孙王宫长大,但是……”

    寒冰一样的眸子慢慢转向秦秾华。

    “你太虚弱了,根本承受不住长途跋涉。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小猫那么大,无法吞咽,无法睁眼,你的体温一天比一天低,心跳一天比一天慢,所有人都说你活不下去。直到——你吮吸我沾过药的手指。那时我就明白了,你从娘胎里就在服药,是这药,让你在我的腹中长大,是这药,让你有力气破开甬道诞生,是这药,在为你一日日续命。”

    “你和我一样,都离不开药。”她缓缓道:“所以,我把乾蛊让给了你,让你来用我的药。”

    “药……是什么?”

    秦秾华猜到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坤蛊宿主用过福禄膏之后,身体里流出的血。”

    “宿主是谁?”

    “……这么多年了,你最先关心的,还是别人。”

    她摇着头,慢慢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笑声,寂寥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宫殿里,越笑越大。

    “……这很好笑吗?”秦秾华哑声道。

    “好笑!怎么不好笑?!”她睁着沾有泪珠的眼睛,目光尖锐地朝她看来:“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这些人的血——是这些肮脏的血,养出了色正寒芒、胸怀天下的镇国长公主!”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在发现伏罗身上伤痕后找我对峙,才会在得知真相后和我起了隔阂。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愿助我,我应该杀了你又舍不得杀你,只能用药抹去你之前的记忆,再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瞒天过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扶着床边慢慢坐了起来。

    “我把你留在朔明宫,一开始是迫不得已,后来,是顺势而为。你做得比我想象更好,毘汐奴,恢复你原本的身份吧!你有狐胡皇室血脉,只要你肯认祖归宗,就可以得到一个富饶的王国,伏罗可以让你在千军万马中取伪帝首级,狐胡的神罚大军可以保你长胜不败,伪帝一死,大朔必然分裂!你用乌孙太女之名,联手大朔亲王一齐反攻大朔,有你前镇国长公主仁慈之名,再有瀛王暴虐之名,必有无数官吏富商归顺——”

    斜阳从她面前穿过,她一身鲜红,像是深渊里开出的蔷薇,渺小的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她泪眼中折射出的癫狂,比烈日更加刺目。

    “届时,狐胡光复在即!”

    好一会的时间里,殿内都只有她一人急促的呼吸。

    秦秾华开口:“抚远大将军,是你派人杀的吗?”

    “狐胡城破那日,正是他沈卫斩我狐胡主将——他本就罪该万死!”

    一根根线串联起破碎的线索,真相在秦秾华眼前缓缓铺开。

    “秦曜奕和沈卫感情深厚,你就一石二鸟,用除去沈卫的方法,引秦曜奕御驾亲征。秦曜奕重情重义,你们只要派军中的眼线稍加挑拨,就能激他分兵先行。戏台已经搭好,还差最后的主人公,醴泉虽未将我带回,但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乌孙王宫。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如果,我不愿意登上你搭的戏台呢?”秦秾华开口道。

    她似笑非笑,说:“为什么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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