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女子,名唤宋娇,昔日安王李岘的门客,八公山之役后便杳无音讯。

    夜空上繁星拱月,牛首山上的激战声还未停止,灵气激荡流光溢彩,此处山峦沐浴清辉,林海松涛。

    哗啦啦的瀑布依旧飞流直下,深不见底的清潭仍在水花四溅,李晔和宋娇并肩坐在圆坛石阶上,后者衣袍如蝶,青丝微微拂动如玉脸庞。

    “安王追击庞勋的时候,我们正在战场剿杀庞勋所部的高手,安王修为高绝,一去百十里,等我们追去八公山,彼处已被钦天监的高手包围,安王已经陨落......”

    “八公山之役后,众人心灰意冷,各自归隐江湖,我先是到终南山隐居,前些时日才到这牛首山来。之所以跑这一趟,是因为我在终南山,听说了一件道门秘事:道门在三清观蕴养有一池青莲,青莲未绽,已有万千气运,道门欲以此池青莲,植入一名被道门看中,可以颠覆大唐皇朝的豪杰体内,助他提升修为、气运。”

    宋娇看了李晔一眼,眼神莫名,“此事进行的隐秘,加之青莲还未长成,故而很少有人知晓。但就在三月初,清莲池,也就是我们身后这个池子,突然气运外泄,有根元不稳之象。这回南宫第一突然降临牛首山,约莫就是钦天监察觉了一丝端倪。”

    说到这,宋娇顿了顿,“然而事情仍是怪异,若说钦天监果真察觉了此事,派人来牛首山,应该直奔清莲池而来,但南宫第一此时还在跟人缠斗......若说钦天监没有察觉此事,南宫第一三剑破山,又未免显得太过霸道了些。”

    宋娇看向李晔,显得有些疑惑:“道门培植这池青莲,本是为了颠覆大唐皇朝,应运之人应该是江湖枭雄,你现在已经是皇朝亲王,按理说,青莲不可能被你吸收......气运相冲。”

    李晔听到这里,心头微动。

    想那许清丰,替道门在三清观蕴养这池青莲,为的就是给来日祸乱大唐江山的那个人用,为了配合道门大出天下,为了败坏朝廷的名声,许清丰不惜算计李冠书,还将李晔等人也扯进来,更曾想要袭杀李晔,增加事情成功的份量,孰料接了李晔上山,却是引狼入室,反而让李晔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池青莲的力量。

    只不过,彼时许清丰也无法预料,钦天监南宫第一会突然杀到,而他自身也重伤垂危,没能守住这池青莲,被李晔趁虚而入,最终丢了性命也丢了这池青莲。

    然则,气运相冲是什么意思?

    李晔问宋娇:“原本道门选定的人是谁?”

    “叫什么来着......姓黄?”宋娇一时想不起来。

    “黄巢?”李晔脱口而出。

    “对!就叫黄巢!”宋娇点点头,旋即纳罕不已,“你知道这人?”

    李晔张了张嘴,心说这事可真是有意思了,我竟然抢了黄巢的气运。

    不过这事他没法解释,赶紧转移了话题:“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人......南宫第一突然到牛首山来,若说钦天监完全没有察觉牛首山的异常,应该也不会,毕竟他来的时候,可是说来‘清理门户’的,说不定就是钦天监的那些大能,夜观天象,发现了紫微星落于三清观什么的,认为三清观有谋反之意......”

    “另外,南宫第一来的这么及时,也可能是李冠书从中作梗,毕竟一旦三清观的谋反之名坐实,他先前的那些算计、罪行,至少有了掩盖的可能。”

    宋娇想了想,觉得李晔的话,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随后她使劲拍了李晔肩膀一下,像汉子一样笑起来,不无开怀道:“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吸收了青莲,这份大机缘算是便宜你了......本来我还不知道,你也在这些宗室子弟中,毕竟你以前是不能修行的......许清丰这老贼,竟然跟我隐瞒了这件事,气死我了!不过却也无妨,反正他现在被你打死了......”

    月光倾斜,在瀑布的水汽下,显得格外朦胧幽深,宋娇是个韵味十足的女子,看不出具体年龄,她坐在李晔身旁,丹凤眼明亮深邃,如黑曜石一般闪着光,她的青丝也如瀑布一般倾斜,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她都极美。

    只不过,此时的李晔,却无暇欣赏这种美。

    他问宋娇:“宋姨,八公山之役究竟有什么内情,我父亲,是不是被奸人所害,才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宋娇拢了拢鬓角丝发,幽幽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李晔默然片刻:“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宋娇先是微怔,随即露出了然之色,“看来,道门有意散播的那些言论,已经让很多人都知道了。”

    “道门?”李晔默念一句,很快就想通,道门散播李岘死于朝廷阴谋的言论,会让很多人对朝廷离心离德,这符合道门想要大乱天下的意图。

    宋娇忽然问道:“你相信那些传闻吗?”

    “大半是信的,若我父亲不是死于阴谋,他那些门客、亲信,也不至于都散了。”李晔说道,“而且方才宋姨也说,八公山之役后,众人心灰意冷,所以退隐江湖——为何会‘心灰意冷’?”

    宋娇认真看了李晔一眼,长长叹息道:“你跟小时候还真是不一样了。不错,当时我们很多人都认为,安王是死于皇帝猜忌,而前线的李冠书、康承训等人,便是刽子手。”

    “前些年,安王权势太大,因为军政大权皆在手中,还开府的关系,安王府的份量,甚至超过了六部,一度凌驾于三省之上——莫说皇帝不乐意,那些三省六部的主官,又何曾乐意了?”

    “偏偏安王又是个刚直的性子,心里只有江山社稷,容不下勾心斗角,他总说大厦将倾,时不我待,他勉力匡扶社稷,尚且不能阻止大唐江河日下,又哪里还顾得上与宵小之辈虚以委蛇?”

    “这些年,安王行事果断,不惧流言蜚语,有时候为了惩治贪官污吏,甚至不惜大开杀戒,这就让他看起来太过强势,像个十足的权臣......关键是,安王的名声太好了,威望也太重,所以皇帝猜忌,众臣忌惮,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到这,宋娇苦涩一笑,眸子转冷:“我们劝过安王,刚则易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而安王心里只有国家大事,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他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真的顾不上......庞勋作乱时,朝廷原本无意让安王领兵平乱,是那些领兵将领太过无能,被庞勋打得找不着北,皇帝才被迫让安王出面。”

    “彼时不只是我们,安王都预料到了,那回去淮南,哪怕能平定庞勋,只怕也回不来。但我们依旧心存侥幸,希望皇帝不要自毁长城,希望那些大臣们以大局为重......我们高看了皇帝和那些大臣......天下人都说,安王生社稷死社稷,真的没有说错。”

    李晔默然片刻:“在那种局面下,众人心灰意冷,的确不足为奇。”

    宋娇看着瀑布下的清潭,出了会儿神,大抵是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半响后才艰涩道:“安王死了,我们这些被安王亲信的人,自知不会被朝廷放过,更知道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所以只能散入江湖。饶是如此,这两年,众兄弟也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到现在,没剩几个了。”

    李晔抬头看了一眼三清观的方向,缓缓道:“所以宋姨跟道门走到了一起,大抵对道门想要颠覆皇朝的意图,也是支持的吧?”

    宋娇咬牙道:“这样的朝廷,忠良罹难,奸佞当权,已经烂到了根上,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必要?”

    李晔不置可否:“所以道门知道八公山之役的秘辛,也是宋姨跟他们说的?”

    “不错。”宋娇坦然承认。

    李晔沉默下来。

    在方才的谈话中,宋娇一直称呼李岘为安王。

    而现在,李晔才是大唐的安王,李岘已经是老安王了。

    这说明宋娇对李岘的忠诚,已经深入骨髓,并且对他极度敬重。

    李晔心生物是人非之感。

    他是皇朝亲王,还将继续在皇朝的体制下行走。

    而跟道门走到一起的宋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至少,短期内是这样的。

    这两年来,李岘昔日的门客,包括宋娇在内,无人到长安去找李晔。

    他们不会不知道,李晔处境艰难。

    大抵,这些人一直都是忽略李晔的,因为他之前不能修行。

    不能修行的世子,跟那个光芒万丈的安王相比,未免太过不堪。

    宋娇等人既已心灰意冷,且不将李晔看在眼中,也就不会有保护故主后人的想法——他们自身难保,就算有这个想法,只怕也很难做到,冒然到长安去,恐怕还会害了李晔。

    李晔不知道,这两种心理,到底哪种才是真相。

    于是他问宋娇:“宋姨接下来有何打算?”

    宋娇反问:“你有何打算?”

    李晔目光坚定:“父亲的仇要先报。”

    宋娇没有迟疑:“我帮你报仇。”

    李晔一怔:“宋姨愿意跟我走?”

    宋娇飞了李晔一眼,“你这小鬼,我若不跟你走,你如何走得出这牛首山?”

    李晔心头一暖。

    宋娇站起身,瞥了瀑布顶端一眼,彼处,圆月静悬,百尺瀑布,如从月宫倾斜。

    然后她看向李晔,眉眼如刀,红唇似血,紫袍无风自动:“昔日,我与安王并肩而战,浴血为同袍,患难为手足,平过乱兵守过国门。也曾纵横敌营如履平地,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今夜,我也想看看,你这个新晋安王,是否能让我再见当年。”

    这一刻,美人如剑。

    李晔站起身,抬头看向瀑布顶端,彼处,有人迎风而立,背枕皓月,手持利器,衣袂飘飞,如天兵下凡,似仙人降世。

    年轻的安王眉目依然:“沙场喋血,不敢让同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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