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放榜头半夜,就有无数人蜂拥在顺天门外张贴金榜的功名墙下。各方报录人拉开架势,你争我抢只为了占个天时地利的位置,不管先看到了一榜还是二榜,掉头就钻出人群到士子等待的客栈或会馆报信,争取拿个大赏。

    十年寒窗终得正果,无论贫富,得中金榜的士子在这个时候出手都十分慷慨大方。报录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纷纷拿出十成十的力气,定要抢在旁人前面将喜信儿送出去。这活,讲究的就是个眼疾手快。

    云中客栈,素淡的青瓦白墙被跃出云头的日光照亮,显得生机勃勃。

    这件客栈落于街角较为偏僻的位置,许多寒门学子都因为囊中羞涩而选择了此处。颇有些简陋的内堂,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有的正当年少,有的已经白须华发。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张榜单紧紧牵着,忐忑不安的等着前来报信的人。

    在这些人之中,唯有一个青衫少年稳坐如山,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身形清隽秀挺,眉目剔透无暇,气质明净的不似凡间人物,众人都说他是天上下来的文曲星,注定要在大安一展抱负,平步青云。

    “洪兄,还是你能稳得住。”李睿尴尬的迎着四周频频望过来的目光,笑吟吟的看着洪晏。

    洪晏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笑容,平易近人且带着几分腼腆。道:“其实我心中亦是万般焦急。”

    李睿看看四周众人,说道:“可惜了阮兄,竟平白出了那样的事。如若不然,起码二甲是有盼头的。”

    洪晏闻言,说道:“我倒是更看好秦大哥。别看他为人沉默,性子憨,可能得王大学士的夸奖,自是有过人之处,这次春闱虽然落在后面,但我却觉得,秦大哥在殿试上必能更进一步。”

    李睿有些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洪晏心中对皇上的处境看的透彻。太后,四大世族,还有两王,算的上群狼环伺。而且无论是哪一方,对待皇上都有自己的立场,就算是他的生母宋太后,身后也牵动着整个宋家。所以,皇上一定迫切需要组建自己的势力,只忠于皇上自己的一批新人。

    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成为这一批人的其中之一,才能快速的在大安站稳脚跟。而秦城,洪晏早就研读过他的文章,天生是个做直臣的料子,只要有机会上殿试,必定要在皇上心中留下一个位置。

    所以,他才处处维护秦城,有了同窗之谊,又是同年进士出身,这份交情算是占住了。而且,他没想到唐念会在纪府,在纪尔岚的身边……这样一来,倒是正合了他的打算。

    想到那个清透疏淡,一身古怪本事的纪尔岚,洪晏几乎掩不住眸中的异色,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微微收敛心神,才对李睿低声回答道:“王大学士曾说,满朝上下都长了副油嘴滑舌,没有一个能说实话的。而秦大哥,恰恰是有望对皇上说实话的人。”

    李睿自然听说过王大学士这话,此言在京中流传过好一阵,不少人听了都到皇上面前告状,皇上不但没有责怪王大学士,还一笑置之。当时他只觉得皇上是个好脾气的,此时却听出了点眉目,莫不是皇上心中所需,正是敢于直言的臣子?

    李睿喃喃道:“难怪……难怪王大学士那般人,竟对秦大哥赞赏有加,原来是因为看中了他这副性子!”

    洪晏笑道:“我一时妄测,李兄只听听便罢。”

    李睿回神,拱手道:“怎么会?洪兄文曲星降世,自是金玉良言,李某定然铭记于胸。将来若能出人头地,还要指望洪兄拉扯一把。”

    洪晏露出几分赧然之色,连连摆手:“李兄莫要如此说。”

    李睿想起今日愈演愈烈的传言,说道:“说到秦大哥,他那位妹夫,在大理寺任职的那位纪大人,听说他调查刘启仁的时候,竟意外发现有人在放印子钱,这些人都与刘启仁关系匪浅,有的是被刘启仁捉了把柄拿捏住的,似乎有不少内情。依我看,说不得就是他老子,佥都御使刘致在背后指使的。这次被纪大人给揪住,也算他倒了霉。”

    印子钱,就是大户人家钻空子放高利贷,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若被人发现,轻则没收宅田,重则流放发配。

    洪晏听他提起纪家,目光微闪,说道:“阮兄正是纪大人庶长女的未婚女婿。因为刘启仁,阮兄断了前程不说,神智也受了极大的打击。上次咱们去阮家拜访,你也看见了……唉……真是可怜可叹……想必纪大人这次也是动了真怒。”

    李睿也感叹世事无常,说道:“这位纪大人自从到京城上任以来,倒是做了好几件大事。这次立了功劳,想必能再往上提一提。”

    他顿了顿,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听说她家中几位女儿也养的极好,阮兄出了事,他那位未婚妻子竟不离不弃,端的是有情有义。还有她家中嫡女也与平常女子十分不同,京中传言她聪慧过人,能谋善断,是个十分厉害的女子。”

    洪晏想到纪天姀,心中嘲讽,那样轻浮的女人能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就算她不从,纪成霖也不会让她如愿。至于纪尔岚,倒真是让他一时摸不透。但这也没什么,事情总要一步一步的完成。

    李睿见他不说话,忽然想起阮宁的未婚妻还曾在书斋撞倒洪晏,与他滚到一起,便忍不住想要笑,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鞭炮声。

    “来了!”

    “有人来唱榜了!”

    堂内众人顿时一静又一乱,站起又坐下,几乎手足无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住了,许多人就要在此刻前程如锦,也有许多人要落泪还乡。从街头到街尾,几乎所有士子都在这里等消息,报录人一路高喊着中榜人的名字,伴着锣鼓声声奔进各处报信。

    金科唱榜,登第者的名次是由低至高一一填榜,先奔进来的报录人喊得是名次靠后的。越往后排场越大,等喜信报到洪晏这里时,云中客栈的大门几乎被挤散,一个小厮打扮,个头不高的年轻人,顾不上被挤掉的鞋,率先从报信人中脱身出来,一头扑到洪晏跟前:“状元!公子占了鳌头,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

    堂内哄的一声,都纷纷朝洪晏这里望过来。洪晏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中间,眉眼如旧,却突然由内而外散出一股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然而,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浑然消散,仿佛只是错觉。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封儿分发给前来报喜的人,几乎将自己身上的银子散尽,才与李睿挤出云中客栈,对身边的书童说道:“你去打听打听,秦大哥名次几何?”

    “不用打听了,方才混乱中,我见一个报录人手里抄了一份一甲的榜单,一甲最末,正是秦大哥的名字。”李睿的名次在二甲前十,他笑的坦荡,说道:“一甲最末,也是‘进士及第’。到底我还是落在你们后面了。”

    殿试第一等的称为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等的称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等的称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洪晏笑道:“哪里的话,到底咱们是要相互扶持的。”

    李睿心中对自己的成绩已然十分满意,闻言笑道:“今日咱们约了秦大哥一醉方休!”

    纪府中,门外连着几波报喜的人,将秦氏惊在原地。她的大哥居然考中了一甲?虽是一甲最末,可那也是一甲!她手里准备的吉利封儿根本就不够!

    纪尔岚笑道:“阿娘放心,我那里都准备好了。暮叶,你去将咱们之前准备的吉利封儿抬过来,这会儿就都都发出去吧。”

    秦城看了一眼秦氏,知道自己的妹妹其实只盼着他进三甲就好了。倒是这个外甥女,越来越古灵精怪。说道:“尔岚竟料定舅舅能中一甲?”

    纪尔岚看着秦氏指派着人分发打赏,看着秦城笑道:“舅舅怎么会阿娘失望!而且,在尔岚看来,皇上有意将您留在一甲,又设在最末,自有用意。”

    秦城惊讶的看着外甥女,他道:“这是谁跟你说的?”怎么和先生说的一样?

    纪尔岚笑道:“尔岚不过是瞎说的。”

    前面有小厮通报秦城,说洪晏跟李睿来了。秦城顾不得再问,便跟着去了前面。

    月息好奇问道:“姑娘方才跟舅老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甲最末,也是‘进士及第’,与二甲到底是不同的。至于这个‘最末’,自然是要将舅舅隐于洪流暗处,不要太过引人注意,要历经一番磨练才能现于人前。”

    月息不动朝堂上的事,不过随意一问,接着就说起了洪晏:“没想到这人还真不是个绣花枕头,竟点了状元郎!不知大姑娘会不会后悔自己放弃了那?”

    纪尔岚笑道:“不管她后不后悔都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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