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缓缓闭上眼睛。
    薛正雍道:“节哀顺变什么的都是空话,你要难过,就哭出来。要是不想走,就在这里多陪陪他。但是饭要吃,水要喝。一会儿去孟婆堂吃些东西再回来。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拦你。”
    霜天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轻轻飘摆,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额前。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
    依旧是记忆里的那种冰棺,昆仑玄雪铸成,棺身晶莹剔透,萦绕着丝缕寒气。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换作了楚晚宁。
    墨燃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在这场天裂里,死的人会是楚晚宁。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面对这个人冰冷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的波动,没有仇人死去的喜悦,也没有师尊仙逝的悲伤。
    墨燃几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宁良久,那个人的脸庞比平日更薄凉,如今当真是覆着一层寒霜了,连紧合的睫毛都凝着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细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触手很凉。
    一路往下,咽喉,脖颈,毫无脉动。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节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觉却很粗糙。
    墨燃觉得奇怪,楚晚宁虽然指腹有细小的茧,但手心总是柔和细腻的,他忍不住细细去看,瞧见的却是皲裂破碎的伤疤,虽然已被擦拭过了,但创口却再也不会愈合,皮肉仍翻开着。
    他想起薛蒙说的。
    “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支撑不住了,站不起来了,匍匐在地,跪着,拖着,直到十指磨破,满手是血。
    也要带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
    “楚晚宁,是你吗……”
    “……”
    “你若是自己不点头,我是不会信的。”墨燃对棺椁里的人说,面目竟是平静的,好像笃信眼前人真的会醒来,“楚晚宁,你点个头。点头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点个头,好不好。”
    可楚晚宁还是那样躺着,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个问心无愧,留得别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这个人,活着或死了,都教是人恼,远胜过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他说,“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他望着楚晚宁,忽然觉得很荒唐。
    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楚晚宁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为楚晚宁当年未救师昧而恨深。
    兜兜转转,这种恨绵延了十余年,却忽有一日,有人告诉他——
    “楚晚宁当时转身离开,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诉他——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他也一样。”
    他灵流耗竭,他无力自保,他……
    好,当真是好极了。楚晚宁什么都是对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像个丑角一样被耍的团团转,龇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这么久。
    算什么?!
    误会这种东西,若是短暂的,那就好像伤口愈合时粘上的一团污脏,及时被发现,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药,是再好不过的。
    但若是一场误会,续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网里的人在这误会里投入了漫长的恨,投入了漫长的在乎,投入了漫长的羁绊,甚至是命。
    这些情感都已经结痂,长成了新的皮肉,和躯体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说:“不是这样的,一切都错了。”
    那此时该怎么办才好?当年的污脏都已经随着岁月,长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开,才能冰释前嫌。
    一年的误会是误会。
    十年的误会,是冤孽。
    而从生到死,一辈子的误会,那是命。
    他们命里缘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门缓缓开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着载满了烧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边,席地而坐,与他比肩。
    “听人说你在这里,伯父来陪你。”
    薛正雍一双豹目亦是通红的,显示不久前刚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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